杭州临江码头边的望江楼是那一带最有名的酒楼,自开业以来,它不知在此见证了多少的悲欢离合,也正是因为如此,每天的迎来送往足够让它宾客盈门。今天,望江楼照样生意兴隆,只是三楼那间原本可以放得下三四张桌子,坐上十来人的临江雅间,如今却只坐了两个人。在临窗的一张雕花桌子两旁,一个身着月白锦衣的青年,正略有些吃惊和担心地看着对面正在狼吞虎咽的红衣少年。
“喂,你真喜欢这里的菜色的话可以让店家多做一些打包带走,这样胡吃海塞会把肠胃吃坏的。”苏玄竹忍不住劝道。
“不用担心。”此时,云鹤又换回了男装的打扮,在说话的同时,还不忘往嘴里塞着食物。“我以前出任务之前吃一顿饱饭,接下来三五天之内粒米不沾也不会觉得饿。”
苏玄竹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真的今天就要走吗?不再多住几日?”
“不了,”云鹤果断拒绝道:“杭州城我也已经待了两个多月了,该逛的地方也都逛过了。”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到时候杭州城里会有许多庆典活动,怎么,不留下看看?”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算了吧。”云鹤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语气之中竟有些落寞:“中秋节本该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可如今,姐姐和姐夫跟着叶师姐他们回药师谷调养身体去了,就连米饭也一起跟着去了,而义父和弥平次爷爷他们...总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喂,你面前不还有一个人吗?”苏玄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强迫她收回有些涣散的眼神,“风雪山庄里这几天也会很热闹,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再在山庄里住两天。”
“这...恐怕不太好吧,毕竟你刚接任庄主没多久,而我,身份总是有些特殊。”云鹤如此拒绝道。
“罢了罢了,”苏玄竹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看来今年中秋节,我也要孤家寡人了。”
“你父亲呢?他...没事吧?”云鹤问道,语气中还带着几丝愧疚。
“他呀,早就没事了。”苏玄竹一边说着,一边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幸亏治疗的及时,目前他生活起居是不会受影响了,只是一身的武学也损失了十之八九。”说到这里,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老小孩,他刚刚恢复了没多久,就兴冲冲地跑来对我说,既然他现在已经没有能力来做这个大当家的,那么这么重大的责任也不应该一直由他担着,他要趁着自己尚有余力的时候,走访名山大川,拜会旧时老友,去做自己年轻时没能做的事。所以,”他抬起头,劝慰云鹤道:“不要为他担心,他现在指不定在哪逍遥着呢。”
“是这样啊,那就太好了。”云鹤仍有些不安地说道。沉默了片刻,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我有一个问题,其实从一开始就想问你,你身为苏家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地帮我?”
苏玄竹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义父让你偷的那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什么?”云鹤一向习惯于服从命令,从来不会想太多原因,所以之前她是真没有想过那匣子里装的的什么,如今突然被这么一问,她的好奇心也一下子激发了起来。
“给你,自己看吧。”说着,苏玄竹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黑金镶玉的匣子,联同一支三棱锥型的银簪,一并递给了她。
“这支簪子,是我姐姐的?”大战之后,她似乎在紫茗的随身物品中看到过这支簪子。
“这支簪子理应由苏家的当家主妇保管,你姐姐临走前对我说,既然我哥为了她已经放弃了继承苏家的家业,那她也没有资格继续保管这支簪子,或者说这把钥匙了。所以她就把它暂时交给我这位现任庄主保管。”
“那你是不是已经看过这匣子里的东西了?”云鹤继续问道。
“这是自然,我也是一个有好奇心的正常人。”苏玄竹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不过放心,里面的东西我看完了之后都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这点我可以保证。”
云鹤将信将疑地把那支簪子插进了钥匙孔,随着一声清脆的弹簧声,匣子打开了,里面平整地放着一块薄绢和一沓年代久远,已经发黄的信纸。
“这个匣子里原本应该装了些别的什么吧?难不成你们苏家无聊到专门设计了一个如此复杂的盒子就只为锁住这些...情书?”云鹤随便翻了几张信纸,虽然她对于诗词没有过多研究,但还是能看得懂,信纸上写的,都是一些男女互诉衷肠的情诗。
“据我原来所知,这匣子里应该装的是一部武功心法,据说这部心法来自于西域的吐火罗教,足以匹敌中原少林武当的任意一部内功著作。”
“那这部心法呢?”云鹤接着问道。
“被毁了,具体原因自己看那块绢布吧。”
“你反正都看过了,就直接说吧。”云鹤抖开那块绢布,发现上面写满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不禁有些头疼。
“对于荻野武藏,你了解多少?”苏玄竹看着云鹤突然反问道。
“我只知道荻野武藏是我们黑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领,一百多年前正是因为有他的暗中协助,足利将军才能稳固政权,建立如今的幕府。他统领黑鹰的时候也是我们最辉煌的时期。据说战争结束之后,他觉得在东瀛已经无人可敌,于是到中原来磨砺武学,接着就不知道为什么被你们苏家给杀了。”云鹤拼命回忆道,“这本心经难不成还和他有关?”
苏玄竹苦笑了一下,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开口说道:“当年荻野武藏由北至南,一路上挑战各个中原武林门派,战无不胜,死在他刀下的中原武林人士,也不下百来号人,堪称中原武林的噩梦。在气焰最嚣张的时候,他来到了杭州,叫嚣着要进密阁看我们苏家世代收藏的武功秘籍,却第一次在风雪山庄面前碰了壁。”说到这里,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道:“我倒不是说风雪山庄的武功如何了得,武藏第一次没能像往常一般轻易取胜,不仅因为当初负责掌管密阁钥匙的苏雪容确实武功不凡,还因为她是当时大家公认的江南第一美人。”
“什么?你们苏家最有名的庄主是个女的?”云鹤诧异地问道。
苏玄竹没有理会云鹤惊讶的表情,接着说道:“据说他们第一次比武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没有分出胜负,于是他们约定一个月后在姑苏城外再重新比一次。接下来的发展就很俗套了,他们这样总共比试了十几场,在此期间,他们游遍了大半个中原,苏雪容也了解到其实荻野武藏并没有外界所说的狼子野心,他只是个单纯地痴迷于武学的武痴而已。于是两个人也慢慢暗生情愫,苏雪容甚至瞒着家里把这本苏家密阁里最珍贵的心经偷了出来,两个人一起探讨,一起修炼。但即使是凭这两个人的武学修为,也只能参透这部心经的前一半,每当开始着手练后半部时,总是会气血逆行,犹如走火入魔。在最后一次比武结束后,他们终于私定了终身,他们决定放弃黑鹰首领和苏家大小姐的身份,从此携手浪迹江湖。”
“这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最后苏雪容又把武藏给杀了?”云鹤听的有些入迷,痴痴地问道。
苏玄竹润了润喉咙,接着说道:“他们本已料到这个决定会遭到苏家和黑鹰的反对,可却没有想到这两个原本应该水火不相容的组织一个因为不愿失去自己的首领,一个不愿自家的女儿和中原武林人人憎恶的大魔头扯上关系,竟破天荒地携手安排了一个计谋。黑鹰这边,武藏被他最信任的部下下了迷药,在昏睡之中被送上了一艘回东瀛的海船。而苏家这边也以最快的速度为女儿草草安排了一场婚事,对方是苏家的世交。不过百密一疏,武藏在半途中逃出了海船,又回到了中原。可没想到他费尽千辛万苦赶到风雪山庄,却正巧碰上苏雪容拜堂成亲。巨大的情绪波动加上之前修炼心法的影响,使得武藏一时之间丧失理智,真正地走火入魔。他先杀死了新郎,接着杀光了所有在场的男女双方的亲戚好友以及前来赴宴的所有宾客,犹如一个真正的恶魔。而苏雪容因为拜堂之前就已被封住了周身穴道,又被强行灌下了散筋散,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的发生,却无能为力。”
“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杀死了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苏雪容好可怜。”云鹤说着,眼圈竟有些发红。
“可怜的还在后面。”苏玄竹接着说道:“风雪山庄喜事一夜之间变成了丧事。第二天,当苏雪容穿着重孝,前来向武藏寻仇的时候,武藏却一丝也没有抵抗,任由苏雪容把剑刺进了他的心口。在临死之前,他把自己的佩刀,也就是吟风交给了苏雪容,说这一世是他有违约定在先,只希望自己视作生命的佩刀能代替自己,护得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世周全。”
苏玄竹望了一眼已经有些泪眼婆娑的云鹤,接着说道:“风雪山庄经此一劫,元气大损,苏雪容的父母兄弟以及族中的壮年男丁也差不多死伤殆尽,只剩下一些妇孺老幼。所以在余生之中,苏雪容只能一边女扮男装,一人扛起整个家业,一边任由江湖中人把荻野武藏描述成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而把自己吹嘘成打败了魔头的大英雄,希望借此虚名,至少在苏家的下一代成长起来之前,可以护得全族老幼一二。可也许是到了晚年之后老太太还是不甘心此事的真相就此被人遗忘,也不愿意自己曾经爱慕的人世世代代被人误解吧,她最终竟以这种方式把整件事的过程写了下来。在这段自述的最后,她写道,如果不是因为修炼过心法,荻野武藏也许就不会丧失理智,而如果武学天赋高超如他都无法参透此心法,那世人就无人能够参透,此心法若无人能参透,留存世间就只能害人。所以她亲手把那本心法给毁了,也算是以一种方式为自己的爱人报了仇。还有,她死后留下了一道很奇怪的遗嘱,要我们苏家的子孙世世代代传下去,那就是如果在她死后,有从东瀛来的人想要取回吟风,那就直接还给他们,因为这把刀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所以一开始你才会帮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最后还是把吟风还给了黑鹰那帮人?”云鹤抹了抹眼泪,继续问道。
“如果你们黑鹰一开始不把目标瞄准密阁的钥匙,而是吵着闹着到风雪山庄去要宝刀,也许我的父亲和大哥早就把吟风捧给你们了。不过你们黑鹰来到中原之后的种种举动,不仅能看出你们对风雪山庄了解之透彻,更让我们发现你们的目的与其说是取回宝刀,更不如说是为了开启密阁。这才让我们怀疑这背后是不是另有蹊跷。至于把刀还给他们,除了遗嘱之外,我也有些许的打算。如果黑鹰这帮人真能凭吟风再次在东瀛列岛上闯出一番名堂,那至少好过他们日日在我中原沿海寻衅滋事,不过...”说道这里,他略带遗憾地笑了笑,“刀为利器,却最终也不过是个器物而已,绝世兵刃,在一介山野村夫手里,也不过是块锋利些的铁而已。”
“我知道你的意思,”云鹤接下话题道:“义父也曾经和我说过,荻野武藏当初能有如此的成就绝不是因为他的佩刀,而是缘于他绝世的武学造诣和惊人的魄力,而如今的黑鹰里,义父已经死了,就连弥平次爷爷也不在了,剩下的人,也仅仅只是一群散兵游勇罢了。”说到自己的义父和弥平次时,云鹤的语气中还是有着难掩的哀伤。
“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苏玄竹说到,“你义父砍最后那一刀时,他犹豫了,也就是说他还是狠不下心来杀你,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出招。”
云鹤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悲,接着,她缓缓说到:“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不光是为了我,也为了我的姐姐和姐夫。”
“我都快忘了,你现在也算是我的小姨子了。”苏玄竹有些自嘲地笑道:“关于大哥和嫂子的事情,你不用谢我。”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说到:“当年母亲的丧礼办完后,我独自离家出走,大哥他连夜赶到渡口又把我给抓了回去。可没想到回到家之后,我爹他把雪竹剑交给了我之后,又把我放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家族是每个人与生俱来,无法推卸的责任,你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所以如今我也只是承担起了已经逃避了近十年的自己的责任罢了。倒是你,你接下来一个人真的没事吗?”苏玄竹有些担心地问道。
“放心,我自有分寸。”云鹤答道,“我小时候常常听义父给我讲他年轻时游历中原的故事,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亲自到那些地方去看一看。如今,我也算是自由了,又怎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我要先去关东塞外,看看那里的千里冰封,尝尝那里的烧刀子酒,再去敦煌,去看那里的大漠黄沙,落日孤烟,接着我还想去泉州,我姐姐以前对我说过,她就是抱着我在泉州港口乞讨的时候,被义父捡到的,虽然她也记不得父母的事情,但我想也许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你真的要按照这样的路线走吗?真的不需要我先帮你画一张中原地图?”苏玄竹半真不假地揶揄道。
“谢谢,不过不用了。”云鹤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以前自认为自己非常强,但其实却一直被人保护着而不自知,这次一个人的修行,我也想看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那至少把这个收下吧,说着,苏玄竹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羊脂白玉制成的玉牌,递给了云鹤,这正是在振威镖局中,他给范俊看的那一块。“这是风雪山庄的信物,拿着这玉牌,风雪山庄各地商铺的掌柜伙计,以及武林商道中的知交好友都会尽其所能地帮你。”他没有对云鹤说,这样的玉牌整个山庄中也只有两块,见此信物如见庄主本人。
云鹤收下了玉牌,小心地藏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们两个,算是朋友吧?”
“这是自然,”苏玄竹不禁有些失笑,傻丫头,最后问出的竟是这个问题。
“那仁兄请留步,小弟就先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云鹤第一次学着中原江湖人的套路有板有眼地说道。
“贤弟慢走不送。”苏玄竹按着同样的套路,笑着答道。
苏玄竹坐在雅间中,看着云鹤一点点走出酒楼,走上渡船,期间甚至都没有回头。当云鹤问自己为什么要帮她时,他其实也有所隐瞒。他没有告诉她,当他第一次在醉月楼看着她一人独战几十个镖师和江湖好汉时,自己内心就对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怜惜之情。她弱小而又强悍,柔弱而又坚强。虽然他知道这个女孩一个人就有魄力,也有能力扛起自己的整个世界,自己却还是禁不住想要帮她分担一部分。不过这些都没有必要对她说。
再见?再见也许是真的为了再能相见吧!苏玄竹望着云鹤的渡船渐渐消失在水天一色间,独自一人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