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街上的晨雾还未散开,杭州城内,除了个别需要早起的营生之外,大半个城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但在风雪山庄的大堂中,一场激烈的打斗却已经结束了,大堂内的青石地砖和堂外的汉白玉台阶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看他们的穿着,一半是山庄内的家丁,还有一半都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是黑鹰中的人。
大堂内还有两个活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披头散发,满身伤痕,原本白色的中衣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他瘫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腕和脚腕上都有伤痕,像是被人挑断了手筋和脚筋。他的脖子上上还架着一把剑,剑刃已割破了他的皮肤,渗出了粒粒血珠。那人正是风雪山庄的现任庄主苏定川。而那个持剑的人,此刻正站在苏定川对面,他一身黑衣,脸上还带着一副面目狰狞的铁面具,那人就是黑鹰现任首领,原来风雪山庄的大少爷,苏定川的庶出兄长苏定海。
“动手吧,”苏定川艰难地说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杀了我吧。”
“死?哪有这么容易!”这几个不带感情的字从面具后面传出,在这空旷的大堂中显得异常阴森恐怖。“我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两个儿子死在你的面前,看着你数十年的辛苦经营都落在旁人手里,然后再让你活着,每天都体会着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苏定川的脸上划过一丝惨淡的笑:“大哥,时隔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认真想过到底是谁害死了你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还有谁?如果当年不是你家的那个恶妇当着众人的面逼着月娘把毒药喝下去,她怎么会命丧当场,一尸两命?”苏定海的声音竟然难得地有些激动。
苏定川又苦笑了一下,说道:“大哥,看来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害死你妻儿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他艰难地润了润喉咙,接着道:“知道父亲以前怎么说你吗?‘只求功利,不问是非’,你从小到大一向都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当家的时候所做的那些官商勾结的事情我们也不是不知道。虽然我们都明白你也是为了山庄的利益考虑,但风雪山庄的繁荣与否并不仅仅事关我们一家一姓,庄主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直接影响底下成百上千的伙计与他们家人的生计,所以即使放弃一时的得失也决不可铤而走险,更不能为虎作伥。”苏定川顿了顿,接着道“父亲当初坚决不肯把庄主之位传给你也是这个道理,绝不是因为嫡庶的原因。他总是说如果山庄真的交由你经营,那么迟早所有人都会被你害苦,可万万没想到,你第一个害死的人竟然是你自己的妻子。”
“闭嘴!”架在苏定川脖子上的剑又往肉里渗了几分,“别往那老头子脸上贴金,那老头子就是看不起我,无论我多么努力都看不起我,无论我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在他眼里我根本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个粗使丫头生下来的野种!”
“多么可笑,那时无论父亲怎么说你我却都不相信。不管你信不信,当初那场比武,我本是决定胜下第一场,挽回一点颜面后接下来两场就会输给你。”说到这,苏定川自嘲地笑了笑,“并不是所有人的梦想都是登上权力的最高峰,我自知不是个做生意的料,我所想要的生活也不过就是能够四处游历,逍遥一生,即使是让我去做一个店铺的掌柜,应该也会比现在快乐得多吧。风雪山庄庄主的位子,不仅害苦了你,也束缚了我的一生。”
“哼!”面具后面传出了一声讥诮的笑:“你所要忍受的,不过就是在这风雪山庄中享受几十年的锦衣玉食,天伦之乐,你可知这几十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说着,苏定海缓缓解下了脸上的面具,面具后面的脸并没有刺着字,而是比这更加恐怖,半张脸的面肌被整块切去,取而代之的是崎岖不平的息肉和粗糙的伤疤。从另外半张完整的脸来看,他年轻的时候应该长得也非常英俊,但可能是另一半脸的肌肉重新生长过的原因,他那半张完好的脸的五官被拉伸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整张脸都歪斜地扭曲着,咋一看,简直比阎罗殿里的恶鬼还要恐怖三分。“我的日子再苦也算是过来了,可月娘,我的月娘她......”说到这,他握剑的手都忍不住有些颤抖,而脸上的五官由于激动又扭曲了三分。
“月娘她虽然死的可怜,但多少也算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怜了那未出世的孩子。”说到这,苏定川也叹了一口气,“如果那孩子出世了的话,应该是和我那儿媳同岁吧,不像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孩儿,他说不定已经成家立业,为人父母了吧。”
“我改变主意了”苏定海突然说道,语气中已不复方才的激动,而是异常地冷静,冷静得让人感到恐怖:“我突然想做一回好人,先送你和你家婆娘叙叙旧怎样。”
苏定川叹了一口气:“我本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如今又是一个废人,如果杀了我就能消除大哥一世的愤恨,那就快点动手吧。”
“好”说着,苏定海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剑,正当他要发力砍下去的时候,只听“嗖”的一声,他手中的剑被一不知名的物体弹飞,回头一看,只见一把通体漆黑的东瀛武士太刀被直直地钉在了墙上,这把刀正是吟风,而另一头,苏玄竹和云鹤也已经赶到了大堂的门口。
“你要的东西已经给你了,”苏玄竹站在门口,有些气喘地说道,“你是否可以考虑收手了?大伯!”
苏定海看了他一眼,反身抽出了被钉在墙上的吟风宝刀,凝视着刀尖的寒光,缓缓地说道:“不急不急,我的小侄儿,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见个面,好戏才刚刚开始。”他转脸又望向云鹤,质问道:“我让你拿的东西,到手了吗?”
云鹤歉疚地望了苏玄竹一眼,缓缓走上前,把那个黑金镶玉的小匣子交到苏定海手中,怯生生地道:“义...义父,现在我们要的东西都到手了,要...要不我们就回去吧,这里左右不过是一个破山庄,但有了吟风宝刀,我们不就可以在东瀛号令天下了吗?”
“愚蠢!”苏定海骂道,“告诉你,我自从离开东瀛的那天起,就没打算再回去。东瀛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就算能称王称霸了又怎样?而这里即使在中原也是最富饶的地方,况且这里有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可...可弥平次爷爷,还有大家,大家都是相信你是为了找到吟风,重整黑鹰势力,才会不远万里跟您到中原来的呀!”云鹤急着说道。
“一群茹毛饮血之地的散兵残勇,利用了他们又怎样?”
云鹤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杵在哪里,眼睛盯着地面上的青石砖。苏定海低头开始研究那只黑金匣子,发现它上了锁,锁孔还是一个非常奇异的三角造型。他抬头望向云鹤,质问道:“钥匙呢?”
一直站在另一头的苏玄竹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他答道:“这个匣子我曾听我娘说起过,我只知这匣子的钥匙都是由苏家的当家主妇管着,如今知道这钥匙下落的估计就只有我大嫂一人,至于我大嫂......”
苏定海听了,把匣子放在了桌上,挥刀作势欲劈,苏玄竹赶忙制止他道:“大伯还是省了这力气吧,不说这黑金坚固异常,就算是绝世神器也未必劈的开,据我所知,这种匣子一般都是有里外两层,两层的中间则是强酸。如果里面放着的是纸张或布帛之类的话,在劈开的一刹那,也就毁的差不多了。”
“哈哈哈!”苏定海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却没来由地狂笑起来,“真是天不助我,时不助我!”接着他把握着吟风的手一横,接着道:“不过那又如何!我说过,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到手,就先从你这老匹夫的命开始吧!”话还未说完,他手中的刀锋已是一转,刀刃径直向苏定川的心口刺去。只听“铛”的一声,在一片电光火石之间,一把细长的剑架住了吟风的攻势,苏玄竹不知何时已由大堂门口移至最里端,此时他手中的剑也已出鞘,剑刃架着吟风,而剑鞘则直指着苏定海的心口。
“大伯,收手吧!”苏玄竹再次劝道。苏定海见自己原本出其不意的一招被接下,却不急也不怒,只是后退了几步,避开了苏玄竹的剑锋攻击范围,随后借着吟风长度的优势,握着刀鞘的手一个横扫,一招“横扫千军”向着苏玄竹的头部攻去,同时右手一招“直捣黄龙”攻向苏玄竹的左肋,在同一时间使出的两招中,他竟然左手使的是枪法,右手使的是剑法。
苏玄竹见两招中势必有一招接不下来,只能侧身闪避刀刃的攻势,随即剑刃在刀鞘上一绕,展开疾风剑法中的绕字诀,暂时缠住了苏定海的刀鞘。可没想到苏定海右手突然刀锋一转,顿时剑法又变回枪法,一招“壮士劈山”刀背狠狠地击在了苏玄竹右肩肩井穴的位置,苏玄竹只觉得肩头一麻,可也没受到什么大不了的伤害,他虽不明白刚才对方明明可以直接削掉他的右肩,却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可目前的形势却不容的他多想。
刹那间,他们又过了十多招,苏定海一手使枪法,一手使剑法,枪法与剑法间又变幻无常,苏玄竹逐渐感到招架不住了——不,与其说是对方武功高强,自己技不如人,不如说是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渐渐地麻木,动作也越发地迟钝,好像自己正在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支配权。“是迷烟的药性发作了!”苏玄竹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点。迷烟的解药加上从楚紫茗身上搜到的也不过只有两人份,可在出发之前,他们把解药等分成了三份,即每个人其实只有三分之二的药量,如果时间短的话或许还能够挺的过去,可他们在山庄里已经呆了太久了,加上如今与苏定海的一番激战......他已经明白了苏定海之前只是一味与他缠斗,却几次不下杀手的原因了:不用他下杀手,时间一到,自己自然会败下阵来。
看到苏玄竹出招的动作越来越慢,苏定海的脸上莫名泛起一个诡异的笑容。突然,他刀锋一转,刀尖径直向站在一边正不知所措的云鹤刺去。苏玄竹见此,想也没多想就挥剑来挡,却只见苏定海攻势一收,刀锋再次回转,向着他握剑的手腕刺去。苏玄竹举起左手的剑鞘欲挡,左肋下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空挡。苏定海好似早已预料到似的,右手刀锋再次回转,刀背向他的左肋扫去,同时左手刀鞘狠狠砸向苏玄竹右手手腕,只听“铛”的一声,苏玄竹手中的剑已被砸落,同时左肋受了重重一劈,连退了几步,吐出了一口血来,此时的他迷烟的药性已完全发作,站都站不稳,只能勉强用剑鞘支撑着地面。
“哈哈哈哈!”苏定海疯狂的笑声再次响起,他望着远处的苏定川,说道:“你还真以为你的那条老命我这么在乎吗?亲眼看着你儿子一点点被折磨致死一定比你自己死还难受吧!”说着,他把刀架到了苏玄竹脖子上:“据说被凌迟的犯人能被割几百刀而不咽气,我这第一刀该从哪里下手呢?”
“不要!”从一开始就一直呆呆站在一边的云鹤此时突然冲了出来跪着挡在了苏玄竹面前,恳求道:“义父,求求你,不要杀他!”
“你出来干什么!滚到一边去!”苏定海朝着云鹤骂道,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波澜不惊,而是带着鲜有的焦躁与怒意。
云鹤的眼中少有地渗出了两行泪水,声音也变得哽咽:“义父您从小就教我,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也非君子,这个人他...他救过我好几次,他...他是我的朋友!”
“我再说一遍,滚!”苏定海的语气已变得异常严厉。
“云鹤不走!”这次她十分坚定地答道。
“好!好!”苏定海的声音中头一次透露出了寂寥与落寞,还带着一种心灰意冷“既然你为了这个小子可以违抗我的命令,那我就连你一起砍!”说着,他右手上扬,挥剑准备一次砍杀他们两人。
就在这时,苏玄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拔下了身前云鹤头上的发簪,向着苏定海的胸口刺去。他本想刺的是苏定海胸口的潭中穴,可他已经没有力气找准穴道了,发簪的位置一偏,正好划破了一条心脉血管,刺在了苏定海肺叶上。只见一时间,大量鲜血从苏定海的胸口涌出,接着,原本红色的血液渐渐变成了黑色。
“发簪上有毒!”云鹤看到此情此景,突然想到这支发簪正是苏玄竹送给她,她亲手喂过毒的那支,她急忙把苏定海平躺放下,接着慌慌张张地从口袋中翻出一个小瓷瓶,从瓶中倒出一粒解药,要喂苏定海服下,不知是因为迷烟毒性发作还是紧张,整个过程中她的手一直在不住地颤抖。
可没想到苏定海推开了云鹤的手,看着云鹤泪眼婆娑的脸,他的眼神却变得分外地柔和,甚至还有一丝慈爱。他把手伸到空中,似乎想要抚摸云鹤的脸,可刚伸到一半,那只手却突然落下,他也已经没有了气息。
此时天早已大亮,外面的街道也已一片繁华,忙忙碌碌的商贩差役中没人会注意到今天凌晨风雪山庄内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