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江南的天气一如往年地燥热难当,得各种热病的人也多了起来,苏玄竹这几日被络绎不绝来访的病人缠得分不开身,寄住在这里的叶钟灵在不知不觉中就承担起了医馆的出诊任务。
这一天,一个小男孩急匆匆地找到医馆,说他家姐姐昨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不知什么毒虫咬了一口,回家后就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由于担心毕竟男女有别,劲风在诊疗时不太方便帮忙,叶钟灵就让当时闲着也是闲着的云鹤和他们一起出诊。
小男孩家在城南开了一家私塾,私塾先生,也就是男孩和他姐姐的父亲,由于早年中过秀才,在当地还颇有威望。他们一行人进了病人家的院子后发现,虽然时处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但病人闺房的却窗户紧闭,门口有一道密不透光的帘子把闺房内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似乎生怕有不良歹人往闺房内多瞄一眼。
劲风果不其然在房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只有叶钟灵和云鹤得许进去。叶钟灵来到病人窗前,看到病人紧锁双眉,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惨白的脸上只有两颊泛着异常的红晕。叶钟灵握住病人的手,病人双手冰冷,但手掌心却在不住地冒着冷汗。她仔细查看了病人的双手,发现左手虎口处有两个细微的黑色小圆点,像是被虫咬后留下的伤口。接着她又为病人诊了下脉,脸上却越发地愁眉紧锁。
叶钟灵走出房间后,问病人的双亲道:“你家女儿是不是平时就一直有心绞痛的毛病?”
病人的父亲有些惊讶,回答道:“这......倒的确如大夫所说,小女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虽然试了许多的偏方,却一直不能断根。这和小女现在的病有关系吗?”
叶钟灵脸上依然阴云密布,“你女儿中的是蛇毒,毒倒是不难解,但平常的方子对身体的刺激太强,你女儿心脉太弱,怕她承受不了,到时候反倒会有性命危险。”
站在一旁久未出声的母亲一下子急了,她一下子抓住叶钟灵的衣袖,恳求道:“大夫,这可怎么办,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救她呀!”
“我也没说没有办法,只是要比平常复杂得多,先要想办法护住她的心脉,再把她浸在掺了酒的水中,刺激全身的毛孔张开,我再施以金针,让她周身的毒通过毛孔和伤口一点一点排出体外,如果能熬得过今晚应该就没有大碍了。”随即她回到房间写了一张方子,吩咐劲风按着方子回医馆抓药,又安排云鹤和二老一起把浴桶移到闺房中,最后吩咐姑娘的弟弟,也就是那个小男孩去酒行打十斤最烈的白酒。
没过多久,其余的工作都已经准备就绪,但由于最近的酒行也要在三四条街之外,半个多时辰之后,小男孩才和负责送酒的伙计一起回到了家中。叶钟灵听到他们回来了,赶忙走出房间来取酒,可没想到负责送酒的伙计一看到叶钟灵,却一脸惊讶地向她打招呼道:“紫绡姑娘,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钟灵听到“紫绡”这个名字,先是全身一震,接着便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问那伙计道“你是谁?我应该认识你吗?”
那伙计道:“你当然不认识我啦,但我却记得你,你当年可是扬州瘦西湖上的花状元,我为了看你一眼足足花了半年的月钱。十多年了,你的样子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叶钟灵板着脸从伙计手里接过酒,冷冷地回了一句:“那还真蒙你记挂了”便转身准备回房间,可没想到却被姑娘的父亲一把拦下,“请问那伙计口中的紫绡姑娘,真的就是大夫您吗?”那私塾先生问道。
“没错,就是我,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叶钟灵如实答道。
“那么,就请大夫立即回去,不劳大夫再操心小女的病情了。”
叶钟灵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私塾先生道:“你可想清楚,从现在起到明天清晨,可是你女儿最性命交关的时候,你现在再去找别的大夫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我们自然知道,从此刻起,小女是生是死,全与大夫无关。”
正在房间里准备给姑娘更衣的云鹤以及姑娘的母亲听到门外的骚动,也立刻赶到了房间外,姑娘的母亲看到丈夫要赶大夫走,赶忙拦住丈夫劝道:“现在我家闺女病得这么厉害,无论如何还是以女儿的性命为重。”
“你是妇道人家不懂,”私塾先生一把甩开他妻子,指着叶钟灵道:“如果我们家女儿被这种不干净的女人玷污了身子,失了贞洁,毁了名声,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母亲看了看她丈夫,又看了看叶钟灵,犹犹豫豫地说道:“要不,大夫还是请先回去吧。”
叶钟灵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教书先生,又瞪了一眼他妻子,随后对着站在一旁的劲风喊道:“给我点穴。”
只见劲风一个箭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夫妇二人的周身各店了几个穴道,夫妇二人先是浑身僵直,接着周身瘫软几欲倒地,站在一边的云鹤和劲风赶忙上前,把他们夫妇二人扶到了院子中用来晒干货的板条凳子上,叶钟灵则是头也没有回,径自提着两坛酒回到了房中。
傍晚时分,云鹤一人回到了医馆,医馆中除了药房之外,其余房间的灯都暗着。药房中苏玄竹独自一人,正在用蒲扇扇着桌子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他听到云鹤推门的声音后,头也不抬地随口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了?师姐他们呢?”
“叶姐姐说她的那个病人今天晚上到明天凌晨是最危险的时候,她要每隔半个时辰用金针帮病人排一次毒,所以今晚她和劲风大哥都要呆在那里。倒是米饭人呢?”她环顾了一圈,也没见到米饭的身影。
“那小子今天和我一起看了一天的病人,说闷得无聊,现在在外面放风。”苏玄竹一边继续扇着药汤,一边问道:“听街坊邻居说,你们今天看的病人似乎有些棘手?”
云鹤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抱怨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私塾先生从送酒的伙计嘴巴中一听到什么‘花状元’的字眼就发了疯似的赶我们走,连他自己女儿的命也不管不顾,还说叶姐姐是什么‘不干净的女人’。”说着她转过头问苏玄竹:“那个‘花状元’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花状元就是花魁的别称,花魁则是**中的佼佼者。”看到云鹤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苏玄竹接着说道:“师姐在来药师谷之前,的确在扬州的花船上做过***那时她的名字好像叫什么‘紫绡’,‘叶钟灵’是她进药师谷拜师后,师父帮她起的名字。”
“那叶姐姐当时都已经是花魁了,为什么后来又去当了大夫了呢?”云鹤好奇地问道。
“花魁又如何,只要一纸卖身契落在别人手里,就注定要受人左右。听说当时她的老鸨想把她卖给一个老头做小妾,她不愿意,就从扬州一路逃到了淮南,偶然遇到了师父,才最终摆脱了几路人马的追捕。师姐一方面是想学成一门技艺之后能有本事安身立命,一方面也是希望日后能通过悬壶济世,救助世人来报答师父当日的恩情,所以后来就拜入了药师谷的门下。”
“那这些事劲风大哥知道吗?”云鹤又继续问道。
“当然知道,姐夫他也不是一般的男人,他可是当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盗,虽然说是盗亦有道,但也是身上有案底的人。当年他身负重伤、被一众百姓送到药师谷,求师父能救救他的命。但谷中碍于之前就有门规,绝不收治朝廷重犯,最后还是师姐跪在师父面前足足求了三天三夜,师父才勉强收治了他,之后还动用的药师谷的关系,撤销了对他的通缉。师姐既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们两人也可以说是同病相怜,所以姐夫绝不会对师姐的过去有所介怀。”
“原来叶姐姐和劲风大哥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云鹤托着下巴,似乎陷入了沉思。“如果我姐夫也能对我姐姐这样就好了。”
“你姐夫?”苏玄竹不经意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有什么好惊讶的?”云鹤听到苏玄竹略带嘲讽的声音,下意识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是想,照你这个混世魔王的样子,你姐姐估计也不是省油的灯,哪个男人倒了八辈子的霉,成了你姐夫。”
“别瞎说,我姐姐人可好了,”云鹤重新把头枕在了手臂上,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我是和我姐姐一起被义父带到黑鹰的,刚到那里的时候我还很小,连一把刀都提不起来,黑鹰里面又都是一帮不讲道理的粗人,一开始对义父有所不服,又打不过他,就把所有的气往我头上撒,我姐姐每次看到有人欺负我,都会替我挡着,低声下气地给那帮混蛋求饶道歉,如果求饶没有用就带着我一起逃,如果逃不掉就替我挨打,如果不是弥平次爷爷和义父明里暗里护着我们俩,我们估计早就被打死了好几回了。”说这些话时她眼神平静,语气平缓,似乎在诉说的并不是一段可怕或者令人厌恶的回忆,而只是一段往日的琐事。“黑鹰的大本营后面有一大片竹林,竹林中有一个小池塘,我姐姐就一直在那个池塘边上把弥平次爷爷刚刚教给她的剑法一招一招地再教给我。她告诉我,在这个组织里,想要不被人欺负,只有先把自己变强,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后来,我姐姐十四岁就成了组织里排名第一的杀手,可是仅仅两年后,”说到这里,她突然哽住了,眼中也流露出了少有的哀伤。“两年后的一天夜里,我看到姐姐完成任务后,穿着沾满鲜血的衣服跑到那个池塘边,她顾不得清理自己身上的伤口,只是在池塘里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自己的双手,还用池底的沙子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和手臂,把手上的皮全部搓破了也似乎毫无痛觉。随后,我从出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姐姐跪在那个池塘边嚎啕大哭。那天晚上过后,我姐姐就‘废’了,她再也提不起刀,无论别人再怎么对她她也不会出手反抗,甚至于一见到血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虽然姐姐对我只是说那天夜里她杀了一个无论怎样也不想杀的人,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到了极限,她从来就不想伤害任何人,但为了让我们两个在组织里能立住脚跟,她一直在逼着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再后来,”云鹤说道这里语气又恢复了平静,似乎开始说起了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再后来,我姐姐嫁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的夫家虽然不知道她的过去,但是一直都对她很好。”说到这里,她抬起头问苏玄竹:“你说,如果我姐姐的夫家真的知道了她的过去,会像那个私塾先生一样嫌弃我姐姐吗?”
苏玄竹一时竟觉得无言以对,不知是回答不上云鹤所提的问题还是想象不出在她那平时看似开朗稚气的身形中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把已经微凉的药端到云鹤面前,“我也不知道,也许你会碰上一个好姐夫吧。”
第二天一早,叶钟灵和劲风就回到了医馆中,叶钟灵上了二楼后,抓起桌子上的水壶,直接对着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接着把水壶往桌子上狠狠一摔,一屁股坐在云鹤的床边就开始抱怨道:“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人,那老两口刚看到自己家的女儿气色有些好转就拿着凳子和扫帚把我们往院子外面赶,那么宽的板凳,”她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划着,“也亏那骨瘦如柴的老先生能挥得动,亏我还好心给他们留了一张治疗心绞痛的方子,那张方子如果在药师谷少说也能卖十两银子。”
“叶姐姐和劲风大哥过去的事情昨天玄竹都和我说了。”云鹤坐在床的另一边,突然来了这一句。
叶钟灵先是一愣,随后有些尴尬地挪揄道:“怎么,你现在是不是想你面前的这个装清高的凶婆娘也不过就是换了一身衣服的婊子。”
“人的出生和儿时的境遇都是不可选择的”,云鹤难得的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是叶姐姐现在凭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个大夫,完成了千千万万个良家妇女所不能完成的事。另外...”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一下。
“另外什么?”这次是叶钟灵忍不住好奇地问。
“我觉得叶姐姐看男人的眼光很好。如果我是男儿身,就一定要成为劲风大哥那样的人。”
叶钟灵听完这些,起身望着窗外,眼神说不上是喜是悲,过了许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真是败给你了,管不得我那笨蛋师弟牟足了劲想要救你,你们还真是一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