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临江正在翻阅案典,尚未来得及看她一眼,只说了一个字,“坐。”
陆景岫小心翼翼地坐下,但见岳尚书面上虽然无恙,可是裸露在外的手背一片乌青,恰是昨夜被岳太公殴打所致。
陆景岫紧张地十指纠缠,他该不会是要公报私仇?
“你很紧张?”岳临江抬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陆景岫否认。
“第一,身体僵直,如临大敌。第二,方才那句没有,连声音都在颤抖。”岳临江冷眼道:“再忍半月,你便要调任户部了。”
陆景岫不明所以,但见岳临江慢条斯理道:“庆安王对你褒奖有加,说你在常顺一案中机警过人。恰好户部也缺人,便升迁你为户部员外郎。”
而后又补充,“从五品,直属上级是林馥。”
陆景岫面露欢喜之色,若是要调任太傅麾下,她求之不得,然而欢喜过后却是怅然若失,“可是我做错了事,你借机赶我走?”
“自己日日往户部跑,我何时驱逐过你?”岳临江反问。
“可我对律例一知半解,怎能突然调离本职?”她不过告病三日,怎会莫名其妙升了官。既是岳临江知晓她爱慕太傅,更不可能好心将她调任户部?难不成他在等着抓她的把柄,抑或是要对太傅不利?
陆景岫摇头,“我不去。”
“天子调令,由不得你。”谁知这女子如此不知好歹。岳临江言毕,冷声道:“出去。”
陆景岫失魂落魄地回到案前,见杨云帆刚刚替她换了瓷瓶中的清水,又将几支海棠投入其中。她道了一声:“多谢杨大人。”
杨云帆笑着凑过来道:“户部是肥差,你这般抵触做什么?”
陆景岫每日出门前都要揽镜自照,确保自己是和颜悦色的模样,教同僚如沐春风。可今日一到官署却先与岳尚书相见,失落的神情竟是掩饰不住。
“我以为……是我在刑部能力不济。”陆景岫低头道。
杨云帆眼珠一转,若是陆景岫一走,刑部唯他才华出众,何愁日后升迁之路不顺利?
“岳尚书说,刑部不适宜女子。”杨云帆道。这确是岳尚书原话。
陆景岫大抵明白,他调任她去别处,也算给她留得颜面,果真还是不认同她的能力。既是天子之令,她只须调任便是了。
她在案前坐了一会,想起前几日不曾有结果的烟花爆炸案,连忙翻看了案件进展。这才得知兵部尚书常庸因族弟常顺一案被牵连,连同外甥周承恩一并犯案。周承恩与常顺,及其他涉及火药买卖的犯人,依照南楚律例当诛。如此说来,她复查的第一起案件,便要判人死刑。原来杀死一个人,并非需要手执刀剑,甚至不需投毒,可是常顺及周承恩等人该杀吗?该!何止该杀!若是他们不死,又会有多少人因其一己私利而死伤。
刑部复查典狱,户部主管钱银,不论她日后调任何处,只要不忘为官之本心,做好每一件事,刑部、户部又有什么区别?陆景岫心上释然,不由暗自发笑,她为官的初衷乃是家中缺钱,想要多挣些俸禄替哥哥分忧。如今看来,能做自己喜爱之事,又有足够的报酬,这大约是世上最快意之事。
三月下旬,辅国将军率先离京,赴封地宁远城。临行之前三日,燕枝公主特意在明源正店设宴,为辅国将军践行。
庆安王知晓妹妹的心思,便是陆景明数年不曾回应过她,她依旧傻傻等他归来那一日。纵是世上有小儿女多情,也不敌燕枝一人,再者父皇当年博爱天下的性子,小胭脂怎就没有学会半分。
只是宴请陆氏兄妹也便罢了,便是连岳家人也一齐到场。燕榕正觉着奇怪,便听林馥在他耳边低声道:“两家已有婚约。”
燕榕诧异道:“陆景明和岳临玉!”
林馥笑着在他手上捏了一把,“兄长未婚,小妹怎会出嫁?”
燕榕抬眼望去,但见陆景岫依偎在兄长身旁,竟是难过得红了眼眶。岳临江风度翩翩地向陆景明举杯。若是岳临江与陆景岫……二人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可谓貌合神离。不过他全然理解陆景明的苦心,自己常年在外,无力照顾远在明城的小妹,若是不替她早早寻了正经人家出嫁,心里如何能放得下。
但见陆景岫这般委屈的模样,心上定是不愿意的,可是哥哥出征在即,她亦不会教兄长担忧。啧!且看旁人兄妹,再看自己身边这倔强的、非陆景明不嫁的女子,果真是不服兄长管教。
燕榕想到此事便觉着憋闷,满了酒盏举杯道:“军中禁酒,下一次对饮乃是数月之后,今日便喝个痛快!”
说罢却是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馥一眼,那模样仿佛在说:我多饮几杯,你可会介意?
林馥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却是小声道:“有我在此,你不必担心。”言下之意竟是不介意他今日海饮一番,纵是他醉得不省人事,她也会带他回家。想起先前他饮多了酒,她安安静静洗了锦帕替他擦脸,又煮了醒酒茶给他,那情形可真是美妙。
得到林馥的准许,燕榕不由拍着陆景明的肩膀道:“你且先行几日,神机营不日将行,届时教嚣张恣肆的蛮夷见识一番火器的威力。”
陆景明听罢“哈哈”大笑,“上一次与殿下合兵一处,还是白水城之战,不知这么些年过去,殿下领兵作战的本事长进了没有?”
“不如你我打个赌,看看谁能先擒了那蛮夷首领。”燕榕猛地与陆景明碰了一杯,却是语气挑衅。
陆景明亦是不服软,“我与蛮夷对战多年,殿下可要小心了!”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饮了一坛酒。燕枝公主舍不得辅国将军,陆景岫亦是难过地抹眼泪,岳临玉只得一边安慰公主,一边照顾小姐妹。林馥并不贪杯,却是笑着出了雅间,唤女侍再送一坛酒上来。
黑夜之中,红色的灯笼在廊檐悬挂了一排,三层阁楼之外,但见岳临江独自站在雕花栏杆处吹风。他听到脚步声,却是回头望了林馥一眼。
“你比从前爱笑了。”岳临江道。
林馥一愣,莫不是她从前的模样凶神恶煞,甚是骇人?
“庆安王出征之时,你可会哭哭啼啼闹成这般模样?”岳临江问。
原来岳尚书是见席中有人哭泣,心烦难耐,这才独自一人吹风。林馥隔着半掩的花窗,望着席间抹眼泪的陆景岫,却是笑问:“岳大人目高于顶,怎么就决定娶亲了?”
“父亲喜欢她,是世家妇的好人选。”岳临江答。
以他的手腕,想毁了一门亲事还不容易?林馥心中这样想,却觉得并无问出口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