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王此次出行,既没有教沈通、沈全跟着,也没有坐着他那辆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林馥想起今日是三月初二,明日便是上巳节,不由蹙眉道:“北齐有上巳节祷告祈福的习俗,难道你也信这些?”
虽然他与她幼时的生活环境不同,但是朝晖夕阴、日月盈亏却是一致,诸国的历法也总有些相似之处。譬如上巳节,在南楚是祈福祛灾的日子。可是皇兄连钦天监都裁撤了,自是不肯相信这些说法。久而久之,上巳节成为了春日里沐浴、出游、踏青的好日子,特别是皇兄登基以后,接连在明城周边掘了几处温泉出来,上巳节大都抱着他娇软的小皇后在行宫中消遣。
燕榕前些日子读了北齐民俗,知晓上巳节在林馥脑海中的奇怪含义。北齐极度重视婚后生子,三月初三乃是拜神求子的节日。管佟虽是齐人,可是在夫人一连生产两个女儿之后依旧不肯纳妾,也算是当世奇人。燕榕不由笑道:“若是太傅有高禖求子之心,我自会不遗余力地配合。”
祭祀高禖乃是北齐上巳节的重要活动,上至宫中贵妇,下至民间妇人,皆在这一日祈求神明庇佑,但求多子多孙。林馥记得他从前是个不学无术的,也不知是何时下了功夫,而今竟有几分通古知今的模样。
想来也是头痛,她同他虽是将生儿育女之事做全了,却没想过同他生个孩子出来。若是有那一日,她还如何堂而皇之地朝议?做女人就是麻烦,上苍将她生成一个男子该有多好,也应了她官拜太傅那一日,终身不娶的誓言。
燕榕见林馥脸上神色变幻,却也不见女儿家的羞涩,想必她又想到了别处,早将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殿下此番邀我同去栖梧山,可是要祭拜元妃?”林馥知晓庆安王的母妃薨于栖梧山。听闻当年因暴雨导致山体塌方,元妃不全的尸身乃是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加之盛夏难耐,太上皇破天荒准许将她葬在栖梧山上。为了避免江湖宵小盗墓破坏,几乎无人知晓元妃墓的真正位置。元妃的故乡虞城尚有元妃庙宇、镇庙石像,不过是一座衣冠冢。
燕榕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她,却是点头道:“母妃生前总是催我早日成婚,可我偏是不听……”
皇兄带着皇嫂回京那一年,母妃在起镜殿设宴,席间说起了为他们兄弟二人定亲之事。皇兄除了迟悦,谁都不肯娶。燕榕却隐约觉着自己喜欢男人,便同母妃争吵了几句,还说日后不肯成亲,气得她当场晕厥。那时他根本不知道,母妃的身体已经糟糕到无力回天。那年之后,母妃埋在冰冷的黄土之下,再也没有催促过他成亲。
自从贵妃去后,当年名震宇内的兰氏一族仅存母妃一人,她每日只是低着头摆弄花草,或者督促皇兄的功课。唯独上巳节这一天,帝后率领文武百官祭祀拜天,母妃便会带着他出了宫门,往明城远郊而去,沿着弯弯的水路乘船而下,仿佛顺水而行,便会回到故都虞城。
母妃出身不好,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晓,因而除了忌日,燕榕记忆之中最深刻的只有上巳节。燕榕原本想在离京之前祭拜母妃,并且如实告诉母妃,他确确实实喜爱着一个男子,愿母妃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要在梦中对他耳提面命。
自从知道林馥是个女子,燕榕如释重负,他瞬间抛开所有顾虑,恨不得将婚书盖了,早早送入宗正寺中。
因为拓宽了官道,不过半日便到了栖梧山脚,林馥撩开轿帘望去,但见山上密密麻麻尽是梧桐树,难道栖梧山便是这般由来?
“栖梧山原是一座荒山,因母妃生前喜爱制琴,父皇便派人在山上种满了梧桐与梓木。”然而他从未见过母妃制琴。
林馥虽然不通音律,亦是知晓“面桐底梓”之说,梓木质坚耐腐,多为帝王棺椁,亦能纳音振鸣,用于琴底。而梧桐轻、松、滑、脆,用于制作琴面。上古有伏羲见凤集于桐,削桐而作伏羲琴。所谓凤栖梧桐,元妃能葬在栖梧山,恐怕是太上皇不肯言说的心意。
及至山腰,碧树丛中便多了大大小小的亭阁野墅,因为临近上巳节,上山游玩之人众多,是连官道都显得有几分拥堵。马车行至山顶,似是走到了尽头,除了满眼绿色的竹海,唯有一条下山的路。
燕榕笑道:“到了。”
“到了?”林馥随他下了马车,此处一片竹林,除了下山无路可走。难不成竹林之中别有洞天?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庆安王一边说,一边寻了她的五指,牢牢地握在手中,往黑压压的一片竹林中而去。那毛竹林甚是茂密,每根约莫三寸粗细,足足四丈高。人一入内,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更别提走出这方圆数里的竹林。
她同他皆是习武之人,脚力尚可,亦是走了一刻钟才看到日光。眼前景致突然变化,被毛竹围于中央的,竟是一座宅邸。
但见那宅子大门漆红,挂着“山居别院”的牌匾,又以湘妃竹横斜钉之,钳了古青绿蝴蝶兽面门环。脚下是十级垂带踏跺阶,沿阶碧草郁郁青青,与野花交相成趣。守宅之人见主人到访,连忙开门相迎。入眼的是豆瓣楠雕成的照壁,映照出凤凰于飞的盛景。
燕榕引着她绕过照壁,往内宅而来。庭院中有小溪曲涧,以石桥横飞于上。穿过石桥,登上回环窈窕的楼阁远眺而去,果见远处依山起陵,乃是阴宅之所。元妃的墓地如此隐蔽,自是罕有人至。
林馥觉得燕榕倒是从不将她避作外人,便是祭拜母亲这样的事,也要与她同至。她从前做他近侍的时候,与元妃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元妃问过她,庆安王在碧海城是否有相交的女子。在听到她回答“没有”之后,元妃的神情略显焦急,却是叹息道:“当日之事过去那样久,他仍是不肯接纳女子。”
后来林馥才知晓,原来庆安王少年之时,在宫中遭人算计,莫名其妙与他父皇的妃嫔睡了一夜,从那以后便对女子提不起兴致。分明前一刻还能与投怀送抱的姣姣打情骂俏,待到那女子主动攀附而上,他便会忍不住干呕一番。也不清楚这毛病什么时候好了,或许在他知晓自己喜爱男子的时候……可是,若他喜爱男子,她与他而今又是怎么回事?
林馥读过那样多的书,唯独没有一本教她什么是情.爱,短缺了前人的经验,还得自己身体力行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