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榕不知自己是否做错了。
林馥并未同沈荆相认,只是远远站在庭院望着那个在厨忙碌的身影,忽然别过脸去。
燕榕看得出,她的模样沉默而安静,她似乎在难过。他自身后环住她的腰,“同我去栖梧山住几日,我有些事情要对你说。”
林馥并未拒绝,恰好她也有事情同他讲。
直至北齐新帝登基,骁勇善战的沈氏一族也未受到牵连。原因之一是追随父亲多年的沈文疆主动弃了兵权,被贬为庶人。即便新帝如何嗜杀无度,也不可能杀光所有老臣,否则偌大的朝廷岂不是要垮。沈氏灭族是在新帝登基的半年后。当时赢都人心惶惶,禁军没日没夜地穿梭在赢都的市井小巷之中,号称捉拿叛逆。林馥知道他们的目标是谁,命在旦夕的那半年里,她带着小主公至少换了几十次住处,眼看着赢都越来越不安全,她打算带着她闯出赢都,前往禹城请求武德将军庇佑。而后自己辗转南下、入伍参军,同父亲一般名震天下,为管氏正名。
可是父亲已亡,赤羽军已散,她要如何逃得过千余禁军的追捕?那一年盛夏,天气躁郁得如同风干的火药屑,赢都街头巷尾都在热议瑶妃的生辰。瑶妃年轻貌美,入宫不过半年,盛宠盖过其他妃嫔。因着她的生辰来临,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新帝突发奇想,要在京城为爱妃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烟火表演,一时各色艺人聚集京中,赢都愈发混乱。
彼时小主公不过十三岁,她曾用绵软的小手牵着她的衣袖问,“林姐姐,瑶妃是什么人?”
林馥俯身抱了抱她,这世上没什么瑶妃,有的只是她的姐姐管宁,姐姐幼时闺名元瑶,而后北齐改制,女子有了名姓,便再也未使用过乳名。
既是新帝亲自下旨,给管氏盖上了叛逆的污名,却又不顾一切地强娶了管氏的女儿,自是不敢将姐姐的名字公之于众。可她与姐姐自幼进宫伴读,又有谁人不识?隐去她的名讳,加封瑶妃也不过是掩耳盗铃。
可姐姐的生辰乃是寒冬……林馥思索了很久,因为名不正言不顺的进宫,则需要更名换姓、修改户籍,成为一个背景和家世焕然一新的宠妃。
林馥幼时贪玩,时常央求姐姐带她出去,姐姐害怕父亲责罚,自是不肯答应。待她软磨硬泡一番胡闹,姐姐只得应下,而后带着她从小门翻墙而出。
年少不知归家,每次偷偷回家都会被父亲逮个正着。姐姐从来都会将她护在身后,对父亲撒谎说:“今夜乃是……黄侍郎的女儿生辰,当真是不得不去。”
“黄侍郎只有一个女儿,怎么月月都过生日?”父亲哪里肯信,总会阴着一张脸拆穿她拙劣的谎话。
姐姐回答不出,父亲便寻了折扇过来,以扇柄抽打她的掌心。姐姐直痛得“扑簌簌”掉眼泪,父亲每拍一记,姐姐便惊得颤抖。她虽是躲在姐姐身后,却也吓得“呜呜”地哭。
她的哭声会引出在内室忙碌的母亲,母亲见姐姐挨打,瞬时火冒三丈,一边叫嚷着:“管佟!”一边揪住父亲的耳朵。
“你凭什么打我女儿!”
“我要带着孩子回娘家!”
父亲一边躲,一边呲牙咧嘴道:“夫人……夫人息怒!”
救兵一到,姐姐马上牵着她的手跑远,而后二人对望一眼,劫后余生般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姐姐入宫,她不能、也不敢同她联系,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害得姐姐命殒迟荣之手。
姐姐的“生辰”将至,是否在暗示她想同她一起离开?
年少之时的小小默契,如今是否依旧?
出逃赢都那一夜,爆炸声延绵不绝,如雷声轰隆,她们分明只是从西门奔逃而出,可是东、南、西、北四门皆布满禁军,及至第二日,三千禁军连夜奔袭,也未曾追得上她们。
她与小主公当夜乘了马车,哪里比得过禁军轻骑而出。她们二人得以保全性命,当然不是因为禁军无能,而是有人以血肉之躯挡住了禁军出城之路。
一夜光景,沈家全族不分男女,彻底堵死了交通要道,她同小时候一样翻墙而逃,可姐姐却再也没能找到她。那一夜之后,姐姐身死,沈氏灭门。
想来这一切发生之时,沈荆不过是个幼童,甚至年幼到根本不记得当日的惨烈动荡。不是林馥不想见他,而是她不敢——这个瘦弱少年,竟是与沈文疆的长子沈钊一模一样。
沈钊曾跟着父亲出入赤羽军中,穿着不合体的甲胄,同她在演武场上数次切磋武艺。林馥毫不留情地将他挑下马,居高临下地笑话他,“你不过十二岁,又生得这般瘦小,实在不适宜留在军中。”
沈钊憋红了脸,扬声骂道:“你这样凶悍,日后肯定嫁不出去!”
哪知这一番话被沈文疆听见,捉着儿子便是一顿打,“教你以下犯上,还不给小姐赔礼道歉!”
沈钊的眼神越怨毒,林馥便越是得意。
最后一次与沈钊相见,赢城火光冲天、血肉横飞。那瘦弱的少年依旧穿着不合体的甲胄,立马横枪于赢都北门。他对她嘶吼道:“你走,一辈子都别再回来!”
燕榕从未听她说过这样多的话,她一点一点地回忆,他便一点一点地听。她从前同他讨论兵法、政务,平静寡淡地像个出家人,而今说起旧事,却是忍不住好几次哽咽。
出城的马车已行了两个时辰,燕榕彻底明白了她躲闪的缘由。她对沈氏有愧,不敢见沈荆。
“我会善待他。”燕榕道。既是沈氏有恩于她,他自会将沈荆抚养成人。
林馥摇摇头,“既是我的故人,日后送往慈幼庄便好,至少那里有许多同龄的孩子。”
“如此也好。”庆安王伸出手臂,示意她可以靠过来。她离开赢都的那一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地,如同小霸王一般在碧海城兴风作浪。他一直羡慕皇兄,能在迟悦未成人的时候将她养在身侧,她便如同刚孵化出的幼崽一般,将皇兄当作要追随一生的男人。
若是他能在她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遇到她,替她遮风挡雨,是不是她也会早早向他敞开心扉?
燕榕犹豫半晌,终是问道:“你对北齐太子,可还有几分年少之时的……情谊?”
她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提到迟琰之,可庆安王竟是对这人上了心?且不说此时,早在她带着小主公逃出皇宫那天,便下定决心与他再无瓜葛。
她不答话,他便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的眼,似是期待,又似紧张。
她轻轻往他怀里挪了挪,侧首枕在他肩上,“你说呢?”
燕榕忽然抱住她笑出了声,他就知道会这样,他从不担心她心里有其他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