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沉沉的,营帐之中也未点灯,沈通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沈荆如何处置?”
若是沈荆所言属实,那他便是太傅的故人,自是不能杀。如果这孩子是个骗子,还是个对太傅知根知底的骗子,恐怕背后藏着大人物。
庆安王沉默了片刻,“将他身边之人尽数排查,死去的乳娘也不要放过。”
“是。”沈通应道。只是见殿下几个时辰不言不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沈通陪伴殿下数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可是骤然间知道了太傅的身世,一时难以接受?”
庆安王干咳一声,“本王又不是第一日知晓,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
沈通想了想,殿下说得也是,林馥十几岁便同殿下相识,二人时常切磋武艺、兵法。碧海城之时,殿下对林馥的兴趣便超乎寻常。彼时他还奇怪,殿下怎么会看上一个男子。而今想来,是他人蠢眼拙,殿下既然早就识破了林馥,自是不会将她的身世透露出来,那可是名动天下的管氏女,会引来多少狂蜂浪蝶!
殿下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不愧是殿下!亏他还自以为了解殿下,搜集许多男子相恋的民间话本予他,反而被殿下斥责了一番,恶狠狠道:“本王不是断袖之辈!”
沈通离开营帐之时,偷偷抹了一把冷汗,虽然他从前将林馥当作兄弟,也曾有过几回近身搏斗,可是每次都被她打得狗啃屎,久而久之便疏远了她……若是他敢同林馥亲近些,难保不会被殿下打断了腿!可得早些将这消息告诉沈全,莫要步了他的后尘。
沈通一走,偌大的营帐只剩下燕榕一人。他已静默了许久,却只得独自静默,皆因千言万语不得为外人道。他早就知晓林馥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否则也不会同迟悦哪般亲近,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是他这辈子未曾肖想过的女子。
他将林馥留在碧海城的原因,便是她自称管氏家臣,深谙管佟的排兵布阵之法。从前北齐兵强马壮,有两个战神般的人物功不可没,一人是武德将军公何盛,另一人则是北齐丞相管佟。管氏族人世代辅佐北齐君王,管佟入可为相,出可为将,曾统帅十万赤羽君纵横宇内。燕榕自诩对父皇都未曾这般敬畏过,唯独对文武双全的管相佩服到五体投地。经今日一事,燕榕更是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将管相的名字落在他的谱牒之上,谁教他还差个岳父大人!
正因如此,皇兄的心思才更显龌龊,北齐有云:得管氏者得天下。皇兄便将她招揽为他的臣子,竟是辅佐起牙齿都没长齐的凰儿来了!
或许旁人不知管佟女儿的名讳,燕榕却是清楚得很。长女管宁委身北齐新帝为妃,十几岁便香消玉殒。她死得极其凄惨,听闻活生生被齐帝千刀万剐,死后又挖了双目。次女管林却是活着逃出了赢都,而后杳无音讯,仿佛从世上消失了。
燕榕也曾问过齐赢,管氏幼女究竟在何处。齐赢却是摇头道:“我已有家室,哪里会关心旁的女子?”
齐赢这混蛋!
终于知晓林馥的身份,燕榕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若她是管林,便意味着岳临江的一番言论句句属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北齐太子同管氏女青梅竹马的故事,燕榕听得耳朵都起了茧,他曾经怀疑过,莫不是迟琰之将管氏女金屋藏娇,暗自保护了起来?可是后来迟玉娶亲又纳妾,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却唯独不曾有一个文武兼备的女子……春节之时迟玉入京,三番五次想要见林馥,而后被余览横插一脚,闹出了投毒的大案。
林馥不肯告知他那些陈年旧事,只告诉他,她对迟玉曾经引以为知己,而今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迟玉看她的眼神,燕榕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临近春节的雨夜,他送林馥回府,二人下车之时,他看到迟玉孤身立于雨中,不知等了多久。迟玉转身看到林馥的一霎那,面容身形皆是僵硬,皆因他在马车上伸手搂了林馥。
那时他并不知晓林馥是个女子,可是迟玉看她的眼神,既有痛苦也有挣扎,而后是深深的沉寂。
迟玉曾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这些年来,我十分想念她。”
林馥从来不肯对他敞开心扉,可是她曾经与迟玉引以为知己。
杯中的茶水早已冰凉,可燕榕仍是觉得烧得灼心,管相的生平事迹,他倒背如流。迟玉的父亲登基之前,曾向管相提亲,想要替他的儿子结一门亲事,求取的恰是管氏次女。幸得岳父他老人家目光如炬,拒绝了这门亲事。而后迟玉一直未娶,直到管林下落不明,突然开始发疯一般地娶亲,一个接一个纳妾。
任凭迟玉娶的是人是鬼,燕榕都不在乎,他只想知道林馥心里怎么想。她当日同迟玉双入双出,甚至谈婚论嫁,若非仇恨当前,她会不会仍然想着迟玉?
她至今都不肯同他一起上朝,甚至不想旁人知晓他们的关系,可是在北齐、在女子名节大于天的北齐,她怎么就敢不避讳世人的眼光?
第二日一早沈通入内之时,被坐在案边发呆的殿下吓了一跳。分明还是那个锦衣玉带的殿下,却是头发蓬乱,眼底青黛,一张脸乌沉沉的,活脱脱一个丧妻的鳏夫!
“殿下?”沈通小心翼翼道。
“怎么样了?”庆安王问。
沈通原以为那瘦猴般的孩子是个骗子,却不料他所言没有一丝掺假。赢都兵变之后,不少齐人逃亡南楚,沈荆也是其中之一。他年龄太小,只得被乳母张氏抱着逃跑。张氏又有几分姿色,一路上没有少遇到强占便宜的流氓地痞。后来张氏被在外地做生意的富贾看上,为了将沈荆抚养成人,张氏便在那老头身边做了小老婆。富贾死后,南楚国又推行了一妻制,原配兴奋得一边高呼万岁,一边将夫君生前的小妾尽数遣散,省得这些贱婢日后来分家产。
张氏被逐出家中没多久便患上了重病,沈荆一个孩子哪里来得钱看病,虽是想尽了所有办法,在医馆外磕烂了头,可还是眼睁睁看着生母般亲厚的张氏撒手人寰。
说来张氏新亡不久,便是连坟头的土都未曾干透。而沈荆为了钱,还曾经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受余览的收买和教唆,冲撞了太傅的马车,还向北齐太子投毒!
他也正是那一日得见太傅本人,才知她是乳母口中的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