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白日里不过是用饭、读书、睡觉。醒来后再读书,睡觉、用饭。天字号牢房固若金汤,可侍郎岑勇却是怕里面的人跑了似的,命人不眠不休地盯着。几个狱卒白日里睁大了眼,也未曾看出个所以然来。待到守夜的狱卒来换班,原本想在牢房外偷偷睡上一会,却听到里面“叮叮当当”地有了动静。
两个狱卒对望一眼,在牢房外巡视一周,只见那容貌清丽似女郎似的年轻人披散着头发,屈着腿坐在简陋的床上。
太傅靠着脏兮兮的墙壁,轻轻拨动手中的九连环,发出清脆的声音。
二人也不知太傅这是在做什么,只见她将那圆环拨来拨去。林馥觉察到狱卒的不安,却是问道:“很有趣?”
一个狱卒不由打了个哈欠,什么一品太傅、学贯古今,从早到晚就知道睡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凭借相貌一路睡到了一品。她倒是睡醒了,入了也还吵得旁人也睡不着。
另一人听白班的兄弟说了胭脂公主亲临之事,猜想太傅可能住得不习惯,兴许是在发泄怨气。他连忙道:“太傅暂且委屈一夜,明日便会换了床榻器具,教太傅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
“明日?”林馥琢磨道:“劳烦两位替我准备一壶水,晚饭吃得咸了,有些口渴。”
送入一壶热水后,两个狱卒又躲到一旁睡觉去了,耳边却是“叮咚”响个不停,吵得二人用手捂住双耳,勉强才能睡得安稳。
长夜寂静如许,只剩下远处的打鼾声、和脚下“吱吱”地老鼠叫。林馥依旧不急不缓地拆解着手上的铜环,只是指端慢慢传来痛痒的感觉,教她忍不住要挠上一番。
自她入了天字号牢房,瞬间耳目皆闭塞,不知晓外面之事,直到她看见燕枝手中的九连环,心上忽然一动。庆安王有打造九连环、鲁班锁的爱好,不知他教燕枝公主来此有何目的。可当她接过九连环,忽然便感觉到了不同。连环倒是没有问题,只是环柄似乎是空心的,甚至在她轻轻摇晃环柄之时,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直到未曾密封严实的环柄之上渗出些许湿润,沾染在手指上,刺得她又痒又痛。林馥忽然想到,若是她在狱中患病,便有机会离开这里。可是就在方才,当她听说明日便会更换牢房中的陈设之时,她忽然不想走了。
一番叮当作响地解环,不过是为了装模作样地躲过狱卒的眼,此刻二人已经被她吵得躲开一丈远,她便再也不必做戏,熟练地将环柄与连环迅速分离。而后轻轻地下床,取过桌子上的杯盏,将环柄折成两断,又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杯子里。
那物体如汁液状,微微散发出刺鼻的气息。林馥思索了一会,却是将杯盏中的汁液进入倒入茶壶中,以环柄轻轻搅动。
待她做完这些事情,却见双手红肿不堪,如同起了疹子一般。她不过是在解连环之时稍稍沾了一点在手上,而今却是连胳膊也不能幸免,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红疹,模样凄惨极了。也不晓得庆安王是如何将这东西灌进环柄的,这般霸道的药性,若是她真将这汁液涂在肌肤上,定然如染了时疫一般骇人。
林馥忽然想到,若是她能以这般方法逃脱牢狱,迟玉是否也能用相同的方法佯装中毒?昨日众人围坐一处,为何唯独他一人中毒、不省人事?此处是南楚都城,北齐太子竟然险些遇害,是谁敢这般大胆妄为?
北齐太子有难,皇帝的脸上又何尝挂得住?虽然非她所为,她却只能闭口不言,甚至无法为自己申辩。一旦言明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同迟玉从前的关系便瞒不住了,更有甚者,她日后将再也无法立足于南楚。她一人也便罢了,皇后要如何割裂与她之间的关系,才能得以保全后半生无忧?
她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她不能走。
第二日一早,太傅早起饮水之时,不甚将茶壶打翻,随身带来的几身衣裳皆被淋了个湿漉漉。恰逢岑勇与卫平带人来更换牢房内的床榻、桌椅,只得委屈太傅栓了手铐和脚镣,外出了半个时辰才回来。但见破烂的木床已经换成了软榻,三条腿的桌子也换成了黄花梨木长案,甚至四周挂了帐幔,倒是将里面这了个严实。林馥反复观察周围的陈设,唯有先前放在案上的包裹,却是挪动了地方。
当日中午,刑部、大理寺官员提审嫌犯,士卒在太傅随身的衣物中,翻找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是如面粉般细腻的粉末,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刑部一番检验,发现此物竟是能致人窒息而亡的剧毒。
燕榕委托妹妹面见林馥,若是刑部的人足够聪明,也该知道接下来如何做。他虽然不便直接出面,却也不能放任此事不管。林馥聪慧,见了九连环便能猜出其中奥秘,待太傅“身染恶疾”,不得不外出就诊,林馥便可顺理成章地逃过牢狱之灾。
可事情的发展却与庆安王预料之中大不相同,林馥非但没能出来,反而被刑部抓住了把柄。
时至今日,奉旨稽查投毒案的乃是刑部的两位侍郎。而今物证俱全,大理寺卿甄猷前、刑部侍郎卫平、岑勇在乾明宫跪拜天子。皇帝端坐中央,身旁乃是刚从神机营回来的庆安王。丞相余尧、吏部尚书姚振亦伴驾左右。
甄猷前也不惧怕,却是如实禀报道:“下官已经与太医查验过此物,却是致命剧毒,与北齐太子所中之毒一模一样。”
卫平、岑勇二人自是附和。却听甄猷前又道:“可是岑大人在逮捕太傅之时,未曾查出异常。下官又听闻,今日狱中新添置了摆设,有七八名狱卒出入牢房,也不排除有人趁机嫁祸太傅。”
吏部尚书姚振腹诽半晌,大理寺卿不过五品小官,能有机会面见圣上已是无上荣耀,看他这一番说辞,竟是要替林馥开脱。
“若是下官没有记错,甄大人的名字还是太傅给取的。”姚振今年四十八岁,与丞相同朝为官数年。他抬眼看着上首的天子,见他神色冷峻,只是唇角微弯,似乎在笑。
燕榕亦是听说过此事,甄猷前并非大理寺卿的原名。他乃是商贾出身,父亲一直希望他能成为南楚巨贾,因而起了个十分应景的名字——甄有钱。待他入朝为官之后,甄有钱这个名字难免俗气。可是甄有钱为人孝顺,不肯更改了父亲为他起的名字。太傅遂建议他将名字改为甄猷前,猷意为谋略,前者,上且进也。如此一来,既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又能体现出他的抱负与宏图。
吏部尚书姚振忽然提起此事,似乎是在暗示甄猷前与林馥交厚,有包庇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