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朗气清,燕枝也乘了马车往明城城郊而来。遥想两年前的春天,她的三嫂还是一品太傅,陆景明也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当日二人在此比试骑射,燕枝便邀约了景岫与临玉二人一同观看。
可是今日却只她一人。景岫刚刚怀胎两个月,尚在府上静养。临玉似乎也有了心仪的男子,扭捏着不能赴约。她们三人年少交厚,而今那两个丫头已各自有了依靠,唯她一人孤零零坐在远处,望着草场上的一番追逐与比试出神。
物是人非,故人不复。燕枝心上原本还蔓延着几许忧伤情愫,待看清眼前之人,便是连那一点少女心思也飘散无踪。她不知为何总能与鲁恒不期而遇,因为离得远,正好可以假装不曾看到他。偏偏这位南境来的商贾甚是招摇,衣着精美便也罢了,便是连箭羽也镶嵌了孔雀翎,甚是别致奢华。燕枝的目光渐渐被他吸引了去,那人不论是骑马还是射箭,都娴熟似武将出身,也难怪鲁氏当初能够压制夷人那样多年。
燕枝看得久了,便觉着他的影子与另一人重合起来,仿佛陆景明当日也是这般英气逼人的模样。
直至视线被人遮住,燕枝才红着脸唤了一声,“三嫂。”
林馥笑望着她,而后往一旁挪动几步,“我似是挡住了公主看风景?”
“没有,没有。”燕枝连忙否认。
“公主不想一试伸手?”林馥也不追问,免得她尴尬。
燕枝摇头,“月事未尽,不敢在马上颠簸……”
林馥见她面色苍白,却是与她并排坐下。但见她手里捧了黄铜暖炉,倒不是明城的事物。
“三嫂当日可是经不住三哥的死缠烂打,才答应同他在一处?”燕枝忽然问。
林馥望着远处策马那人,旁人都是开弓搭箭,偏他随身携了手铳。只听“砰”地一声,他便一击直中靶心,惊得周遭的鸟儿惊慌四散,险些落下些排泄之物。
其他人的马儿哪里见过这等震颤,吓得一番嘶鸣,险些将主人也掀翻在地。
庆安王得意地哈哈大笑,引得众人愈发不满。
林馥不由也望着他笑,“起初是他死缠烂打,渐渐地便觉着他很有趣。”
“我从前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满脑子皆是建功立业的想法。”她从来都是寡淡无趣,可是他却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人总是容易被两种人吸引,一是与自己性情相似之人,二是与自己截然不同之人。若说与她性情相似之人,大都阴沉多谋如当今天子与般。而后一番相互利用、猜忌,该是何等疲惫与伤神。
“那……你忘得了从前那人吗?”燕枝小心翼翼地问。
“遗忘并非最好的良药。”林馥道:“我与他不过是走到了一个分叉路口,而后各奔前程罢了。”
燕枝也曾捕风捉影地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世人只道女子贪名逐利、爱慕虚荣,因而三嫂与北齐太子妃失之交臂的流言从未停歇。久而久之,就会落下如她一般不堪的名声。
她想以政绩来为自己正名,是何等地辛苦,想来三嫂比她还要辛苦。
燕枝想到此处,却是将林馥抱了满怀道:“三嫂,我好苦恼。”
“公主在烦恼什么?”林馥笑问。
“我也想如你一般,一心扑在公务之上,可总是三心二意……被俗世烦扰。”燕枝道。
她成婚生子,并不是一心只扑在公事之上。林馥笑着指向不远处,“公主所说的世俗,可是指那一处?”
燕枝抬头的一瞬,便见鲁恒正立在马上看她,他与她的目光一触,眼角眉梢皆浮起了笑意。
她仓促地移开眼,惹得林馥直笑,“公主从前不是畏畏缩缩的性子。”
“我倒是觉着,公主厌恶谄媚讨好之辈,反是喜爱冷漠疏离的男子。”想来陆景明当日见她便躲,倒是教公主喜欢到难以自持。
“我知晓三嫂通透。你说他当初为何宁愿冷漠疏离,也不肯承认喜爱过我?”燕枝问道。
“公主生来是金枝玉叶,而他不会是芸芸众生中凡俗之人。财富、地位、名望,公主与生俱来所有之物,于他而言却是天方夜谭。”
燕枝听罢,却是红着眼眶道:“可我不在乎这些。”
“不在乎,是因为公主生而拥有。”林馥道:“可他却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教你跟着他承受苦难。”
燕枝知晓,陆景明终其一生的努力,都是为了配得上她。她都明白,因而她更加不能辜负了他。
“公主觉着他忍辱负重这样久,故而愿意守着他一生,可他当日,恐怕并不希望公主等待他一生。”
鲁恒曾说,他在冰冷的雪山之下,她便将自己关在冰冷的石头房子里不肯出来。她未曾困住他,他却困住了她一辈子。
燕榕远远地唤了一声,“林馥,敢不敢与我比试骑射?”
“有何不敢?”
燕枝见林馥翻身跃马,宛若少女一般轻盈,她策马扬鞭,三哥便跟她身旁一阵耳语,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直笑。
既能将三嫂当作女子一般喜爱,亦能将她当作男子一般敬重的,恐怕也只有三哥。
她的三哥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主,三嫂却年少漂泊,这样的两个人殊途同归,到底是势均力敌。
燕枝低着头抹了一会眼泪,便听那教她烦闷的声音带着笑,“炭火都熄了,还抱着暖炉做什么?”
而后便有人递了绢帕替她拭泪。
燕枝问道:“你当真是来明城做生意的?”
“主要是跟着你,顺便来做生意。”鲁恒道。
“你赠父皇的琴……他教你拿回去。”燕枝又道。
“我知晓他不待见我。”鲁恒笑道:“那古琴是赠予你的。”
“我的?”燕枝诧异。
“你不肯见我,我又怕你推拒我的好意,故而出此下策。”鲁恒道:“如此一来,你便不得不收。”
“想来你富可敌国,也不缺这一点钱银。”
“正因富可敌国,我才惶惶不可终日。”鲁恒道:“不如早日消散钱银,教陛下不要惦记我才好。”
燕枝破涕为笑,哪有人因为钱多得花不出去而苦恼,“既是如此,你借我的钱银,我便不还了。”
“原本也不曾想过教你还。”鲁恒道:“若是公主府上还缺人手,可以连我也一同借给你。”
这人说话露骨,实在教她吃不消。燕枝惊慌地抬头,却见他一本正经道:“今日以琴为信物,待我北上归来之后,便会自请尚主。”
“你北上做什么?”燕枝问。
“公主该关心的,难到不是我要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