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上疏送至京中之时,恰是十二月初的深夜。林馥原本要睡下,却是来回踱步,睡意全无。她仔仔细细读了两遍,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派人送入宫中呈给天子过目。
燕榕的瞌睡也已醒了大半,披了衣衫、揽着林馥愈发臃肿的腰身道:“我没看错吧,是小胭脂的亲笔信!”
“确是公主亲笔字迹。”
燕榕诧异道:“这丫头要反了天!”
公主不议朝政,自然不必上疏言天下之事。可燕枝的上疏却足足写了数页,从南境的地势、气候,到夷、楚两族民众的生活习惯,直至战后的农业种植,所言头头是道。公主没有书写奏章的经验,故而条理与逻辑性欠缺。可是林馥看得明白,公主洋洋洒洒陈述了数页,不过是向天子请示,希望减免南境赋税三年,给予百姓宽松的条件,发展种植与手工业。
燕榕方才一边看信一边揉眼,这还是他那不学无术的妹妹吗?
“我听闻公主年少之时,常伴太上皇左右,替他整理、诵读奏章。”林馥问。
“小胭脂受宠,的确时常在乾明宫伴驾。”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哭闹不休的妹妹有朝一日忽然长大成人,也学会向皇兄索要封赏。她从小喜爱打扮,此番竟是不要男人,也不要金银器物,她索要之物,乃是站在神岭雪山之巅,目之所及的全部土地。
神岭雪山位于楚境以南,南夷以北,燕榕与林馥当日亦是登临高处,举目四望过。那里可以看到的所有土地,乃是刚刚划入国土的夷人故地,以及陆景明先前管辖的数座城池。
林馥若有所思道:“她想要取而代之,继续陆景明未完成之事。”
“陆景明宁死也不肯承认喜爱她,便是怕她在一棵树上吊死。”燕榕摇头叹息,“她终归吊死在了一棵树上。”
“未必是坏事。”林馥安慰他道:“比起先前了无生念,一心想要出家,你不觉得而今的状况更好?”
“可是一个公主封地称王,各国未曾有过先例。”燕榕担忧道:“我怕小胭脂不能如愿。”
“陛下数年以来所做之事,历朝历代亦是不曾有过先例。”
这倒说得是,一想起他那不拘一格的皇兄。他年少养虎,还养了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在身侧。后来倒是生出了偷天换日的本事,娶了后娘做皇后。这些怪事一桩桩、一件件,便是气得老祖宗也无可奈何……而今更是亲封了一位女丞相,日后再封个女亲王也不是什么大事。
天子阅览上疏之后,并未立即表态,而是下旨召长公主回宫。
及至十二月中旬,南境的一行官员入了明城,浩浩荡荡簇拥着公主的车驾来到了御街之上。
百姓听闻史上第一位夷人城主入京,便从四面八方涌入街巷中观看,但见那人高大到要将天顶出个个窟窿来,便是坐骑的尺寸也比其他官员大了许多。
蒙峰亦是好奇地四下张望,只听岳临风问道:“明城如何?”
“生平所见最为繁华之所。”蒙峰如实作答,不曾撒谎。他从前不明白,他都肯低声下气地向小母狼示好,她为何惺惺作态不肯从他?说到底,女人都是爱慕虚荣的动物,既是能住在如此繁华的都城,哪个又肯随他去筑城睡了帐篷?
待蒙峰随公主入了皇宫,才觉自己着见识短浅,一时词穷,也不知该如何描述眼前的景致,只是一个劲赞叹道:“真他娘的富庶!”
蒙峰头一次入京述职,对于觐见天子这回事尚不熟悉,直到出了乾明宫,他才记起天子头戴冕旒,自己自始至终都没看清天子的模样。也不知天子是更像庆安王,还是肖似公主殿下。
乾明宫外,来来往往的宫婢穿了齐胸襦裙,若南飞的雁群一般,一会排成一字,一会扭成人字。
蒙峰看了一会,觉着太瘦的女子果真没有看头,便听有人笑道:“蒙峰城主,别来无恙?”
蒙峰回头一看,“我无恙,你倒是有恙。”
但见林馥自廊下而来,肚子早已遮掩不住。可这女人健步如飞,伸手敏捷一如当初。蒙峰一见着她,想起自己的女人恐怕也是这般模样,心上百感交集,呆呆立在原地。
即便是不说话,林馥也知晓他在想些什么,便唤了沈通带他出宫。
蒙峰摇头道:“我知晓你与殿下仗义,一直替我照顾她,可是我去过她的居所……她似是刻意躲避着我,不曾回来过。”
林馥笑道:“多去城中走走,总会见着些新鲜事物。”
蒙峰狐疑地看了林馥一眼,总觉着她话中有话,却见她径直往后宫方向而去。这女人,上得了战场,当得了京官,生得了孩子,使得了心眼,倒是有几分能耐。
林馥方才在官署与杨志勇、岳临江议事,直至内侍传唤她入宫,她才知晓公主回来了。
凰儿正抱着长公主的手臂道:“姑姑可曾找到了驸马?”
燕枝恰好在剥橘子,只得将水嫩嫩的橘瓣塞入凰儿口中,“甜不甜?”
“甜。”凰儿张大了嘴,“还要!”
被侄女关心婚姻大事也不是头一回,可做姑姑的命薄难嫁,燕枝只得以食物堵了小姑娘的嘴。凰儿一看到吃的,果真忘了姑姑嫁不出去这回事。
林馥走近之时,只见长公主不复离京之时的憔悴模样,整个人若恍若新生。她侧首看着燕枝,“公主莫不是寻到了意中人?”
“寻到了。”燕枝笑道:“我爱慕他,他也中意我。”而今提起陆景明,燕枝再也不复往日的悲伤决绝,眼角眉梢皆蓄了春风。
“姑姑有驸马了?”凰儿好奇道。
“齐小驸马怎么不在宫中?”燕枝抓住了小凰儿的七寸,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将话题引到小驸马身上,凰儿便会自说自话个不停。
“要过年了,齐麟回梁国去了。”
“齐麟去看望祖父、祖母,父亲、母亲。”
“齐麟说,他明年还会回来。”
燕枝在宁远城之时,见到许多在战乱之中失去家人的孩子,她时常耐着性子陪他们聊天,久而久之,便是连陪伴孩童的技巧也与日俱增。
林馥静静看着她,只见燕枝抱了凰儿在怀中,轻轻地摇晃着,在她耳边吟唱歌谣。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公主可是下定决心了?”林馥在她身侧坐下。若是她所料不假,胭脂公主此番入京,乃是向圣上求封请辞。不论结果如何,她日后都不会留在宫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