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从不认为自己是无欲无求,甘于奉献的圣人。自她当日决定出仕,便是冲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只是这一日来得太突然,教她始料未及,尤其是在她已有六个月身孕的情况下。
依照余尧那老狐狸的性子,怎么可能甘心让贤,莫不是以退为进,教她顺风顺水地登临高处,再吃些苦头?
林馥听闻天子说起丞相请辞、且推举她继任之后,倒也谦虚地推拒了一番,而后在诸位同僚的恭喜声中,径直接过了丞相印玺。
诸臣频频眼神交流,这才想起方才上朝之时,庆安王为何会于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掩饰郎情妾意。
太傅落座之时,庆安王甚至扬声说了一句“王妃慢些落座”。再观陛下的举动,离京前已经任命了参知政事,代丞相行事。且不说老丞相辞官不做,便是他重回朝政,也已没了先前那般统领百官的实权。
林馥而今的第一身份是庆安王妃,彻彻底底的皇家妇,而后才是朝臣。想来庆安王已经交了兵权,做了个闲散王爷,莫不是圣上以犒赏王妃作为补偿?况且北齐管氏本就是名门之后。世上最难揣摩的,莫过于天子心事,众臣也只能猜到此处,而后前赴后继地簇拥着庆安王一番恭喜。
燕榕心上既欢喜,又焦虑。欢喜的是她总算得偿所愿,继承父亲之志。焦虑的是她此时官拜丞相,岂不是比从前忙?
朝议之后还未来得及出宫,杨桃便请庆安王夫妇往坤明宫而来。因皇后回宫,特地唤了他们二人前去。
燕榕便又堂而皇之地牵了林馥的手,只觉她手心微凉,渗出了汗水。
“你也会紧张?”他笑问。
“如何不紧张?”林馥反问。她原以为会听到朝中上下的一致反对声,哪知竟是一片恭贺之声。
“自小户制实施以来,各世家大族忙着分家自立,哪里还有闲暇关心何人拜相。”燕榕道:“而宗族之外的寒族,自是不会反对于你。”
“你可得保重身体,莫要累到了自己,饿到了肚子里的小元宵。”燕榕连忙又道。
“我自有分寸。”林馥抚着肚子道:“不会教孩子吃了苦。”
燕榕听她这般说,却是寻了无人之处,捉着她的双手道:“林馥,我不管肚子里的孩子是方是圆,我只是要你平平安安,不曾劳累辛苦。”
“孩子是方是圆……”林馥不由伸出手指,在他额上点了一记,“你觉着我倒是同谁能生出个方的来!”
纵是父精母血,孕育儿女,男子始终不及女子,连同呼吸与脉搏,也与腹中的胎儿合为一体。
燕榕看她的模样似要发怒,却是将她的手捉了,一口咬住方才那根嚣张的手指,在唇齿间啃咬了一番。自从她有孕以来,脾气倒时比先前更大了些,稍有不痛快便对他拳打脚踢,堂堂庆安王竟是时常被她踹到床底,入了夜无处安居。
“痒。”她笑着抽出手指,便听有人唤了一声,“皇叔。”
这般软糯似桂花糖一般的声音,除了凰儿还能是谁。
但见凰儿穿了藕色的小衣纱裙,正牵了一个小小男童的手,立在不远处,笑得连眉眼也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这是谁家的孩子?”燕榕见那男童比凰儿矮了半头,圆圆的脸上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这般招人的一双眼,倒是教燕榕想起了齐赢的浪荡模样。他转头问林馥,“像不像?”
男童恰在此时开口,“我叫齐麟,我是我爷爷的孙子。”
这般特立独行的自报家门,燕榕也是头一次听说。林馥却是被他逗乐,笑着问他,“你的父母可曾同至?”
“不曾。”齐麟摇头道:“我来做驸马!”
林馥听罢,仍旧笑个不停。
燕榕将双臂环抱胸前,心道齐赢从前便最讨女子喜爱,想来年少之时便是同这小娃一模一样。果然是……逗得林馥合不上嘴了。
“对,做驸马!”凰儿坚定地点点头,指着坐在不远处的小姑姑道:“我姑姑是公主。”
齐麟看了看年长自己许多的大公主,再看看身边的小公主,突然将凰儿抱了满怀,“不要她!要凰儿!”
“叫姐姐。”凰儿不满道:“你比我小。”
“凰儿,凰儿。”
“叫姐姐!”
燕枝刚饮了一口热茶,险些尽数喷出。她不嫁人伤天害理了吗?为何连孩子都嫌弃她……
待到两个孩子哄闹着在庭前玩耍,皇后才细细讲起在镇国公主府上的趣事。
镇国公主寿辰那日,驸马对众人道:“齐骁人生之大幸,乃是尚公主、做驸马,娶了我的昭儿。”
齐麟对祖父最为敬爱与崇拜,翻来覆去只记得这一句,“尚公主、做驸马”。
可梁帝膝下并无女儿,小齐麟直到四岁,也未曾见过除了祖母之外的公主。可是当他听闻宾客之中有楚国来的公主,却是大胆地走到她面前道:“我要娶公主。”
凰儿想到离开明城之前,小姑姑还没有驸马,便牵着齐麟的手道:“那你随我回明城吧!”
众人只道小孩子之间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哪知在梁境的数日,齐麟每天都跟着姐姐一同玩耍。待到凰儿离开之时,他哭闹着不准她走。
见到玩伴哭成这般模样,凰儿便也放声大哭,一时间两个孩子简直要翻天。
齐赢也只好答应将儿子送入明城,玩耍几个月再回家。可齐麟似乎没有想过回家,每日都念叨着“尚公主、做驸马”。
想来他那句“我是我爷爷的孙子”绝非儿戏,这孩子倒是从小立志,如祖父般做了驸马爷才成。
燕枝听罢,一言不发地将凰儿紧紧抱住。只听凰儿道:“姑姑别难过,我给你挑驸马。”
“凰儿真乖。”燕枝嘴上这般说,心里却对嫁人这事早已断了念想。曾经沧海难为水,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她不想嫁人,一辈子都不嫁。
“夫君先前还问起,公主监国的这些日子以来,可曾有中意的公子?”皇后问道。
齐麟见大公主抱着小公主,便试图去燕枝怀里抢夺。燕枝越发觉得自己会一人终老,就连凰儿日后也会嫁人,再无人陪她。
她与景岫、临玉乃是手帕交,年少之时便腻在一处。而今景岫已经嫁人,平日里公务缠身。临玉要参加明年的御试,亦是忙得不可开交。
时至今日,唯有她一人尚在宫中,虽说不曾短缺了吃穿,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燕枝不由牵着皇后的衣袖道:“我并无中意之人,皇嫂可否教哥哥早些同意我南下,我想……去一趟宁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