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榕一把拍掉她手上未吃完的橘瓣,半只橘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小几下面。
他将妹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好端端的,可别吓三哥。”
燕枝挣扎着推开他,“三哥说过,燕枝早已长大了,你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般抱我!”
燕榕觉着她这般说话,总算有几分正常人的模样,但见她撩起裙摆坐在案前,复又誊抄起佛经来。燕榕还欲再劝,便见燕枝面上流露出厌烦的神情来,“三哥若是没有别的事,便不要打扰我抄经了。”
这小姑娘,竟然在向哥哥下逐客令!
林馥轻轻勾住他的手指道:“切莫逼得太紧,我们先走吧。”
燕榕只得随着她出了西北厢,一时无可奈何,唤了左右侍奉的婢女来问,得知自从陆景明故去之后,燕枝便是这般模样。起初天子发觉她的异常,还请了医者替她诊治,可她并不觉着自己生了病,反是关了房门,连帝后也不肯见。她甚至对最疼爱的小公主也视而不见,任凭凰儿唤她“姑姑”,她也不肯回应半声。
燕枝说宫中烦闷,想要寻一处僻静之地透气,天子便提出送她去虞城陪伴太上皇。可公主说虞城乃母妃故里,恐怕会触景生情,她只想一人安静数日,而后再回宫。燕枝最中意玄明寺的秀美景色,平日里清净又凉爽。天子遂派人守在此地,只待公主回宫。可是她这一来,便不肯回去了,还数次向皇兄请求,愿皈依佛门,再不过问世事。
兄弟姊妹之中唯有燕枝一个女孩儿,竟然还要做了出尘之人。天子联想到在连江城修行的玄清女冠,自从出家之后,便游历四方不曾回国,他哪能放任妹妹忍受这般清贫困苦。
帝后也曾先后两次上山劝说,可燕枝公主便如吃了秤砣一般,不肯顺从兄嫂半分,而今几个月过去,玄明寺请不走这位女施主,南楚天子亦是接不走她,双方僵持不下,也不知何时方休。
“若是再教她这般胡闹下去,父皇回京过春节见不到她,定然要拿皇兄与我是问。”燕榕愁眉苦脸道:“特别是我,我可是她最亲的哥哥。”
林馥笑道:“倒是不似传说中那般严重,殿下莫要着急。”
“她若是再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肯见人,恐怕真会憋出病来。”燕榕道:“哪怕她打骂我、责备我也好,至少能宣泄一番怨气。”
燕榕连连叹息,便见余阳先生负手立在不远处,问道:“如何?”
燕榕摇头道:“不行。”
余阳默然半晌,道:“此山风景宜人,倒是适合静养,不如我陪殿下与王妃外出散步休闲一番。”
燕榕知晓余阳素来是不紧不慢的性子,当日攻下筑城之时,他在前线冲杀,余阳竟坐在马车上陪着林馥下棋,他险些以为余阳是要趁机勾搭他的女人。教他在宁远城入仕,他不答应,教他来明城入仕,他竟敢当面拒绝天子。此人性格温吞也便罢了,竟敢还胆大包天,陆景明那急性子怎么会交了这样的朋友?
余阳劝道:“殿下稍安勿躁,兴许你在山上走上一圈,便能想到新的法子。”
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燕榕遂牵了林馥的手缓缓前行,余阳跟在三步开外。但听燕榕道:“小胭脂自幼爱哭,彼时我看见她哭便手忙脚乱。”
林馥知晓,燕枝公主自幼丧母,在元妃膝下长大,后来便被太上皇过继给元妃。因而燕榕同妹妹的关系,也比其他兄弟更为亲密。
“她有两次险些哭得断气。”燕榕道:“一次是父皇给她和郑国公世子赐婚之时,另一回是母妃过世。”
“她不肯嫁,宁愿替母妃守孝一载,也不肯嫁了陆景明以外的男子。”
余阳脚下一顿,便听庆安王又道:“我从前觉着她爱哭烦人,而今见她不哭,却是当真心急如焚。”
“彼时她只有十六岁,遇到那样的事怎能不哭。”林馥道:“而今公主已经成人,反而事事藏在心里,教人捉摸不透。”
“女大不中留。”燕榕叹息。若是早些将她嫁人,也不会有今日之事,可这一根筋的傻姑娘,除了陆景明谁也不嫁,陆景明又是天下未定不敢成家的性子。
“你离开赢都也只有十六岁,可曾日夜思念着心上人哭泣不休?”燕榕忽然问。
“胡说。”林馥被他逗笑,“我哪里日夜思念着心上人?”
“我还以为你的心上人是迟悦。”燕榕说到此处,便是自己也笑了起来,“若小胭脂有半点像你,也不至于为了男人变成这般模样。”
“公主性子炽烈,又未曾经历凡事俗尘。”林馥道:“若是能劝她走远一些,看看这大好河山,兴许便不会再这般关着自己。”
凉风习习,掠过漫山的竹林而来,燕榕看到一个女子跑得极快,一直在身后追着他们,直追上了山顶。
离得近了,燕榕才看清,此人乃是侍奉小胭脂的一个婢子。她焦急地跪在庆安王面前道:“殿下……大事不好,公主她、她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燕榕大骇,却是牵着林馥的手快步而回,一边走一边问道:“怎么会晕过去?”
“我进去奉茶之时,才看到公主晕倒在案上,似是吃了殿下带入的柑橘。”那婢子小心翼翼道。公主与庆安王殿下最为亲厚,殿下怎么可能谋害公主?
燕榕听罢,却是咬牙切齿地盯着余阳道:“你做得好事!”
余阳连忙解释,“那柑橘叫做十月橘,的确还未完全熟透,但是此物只会致人上火、腹泻,不会伤人性命。”
燕榕既想飞奔而去,又怕走得太快教林馥跟不上,急得额上汗水涟涟。待他来到西北厢,但见燕枝和衣睡在榻上,随她而来的女医正在一旁清理盆中的呕吐物。见了庆安王,女医缓缓躬身道:“殿下莫要惊慌,公主并无大碍,只是方才误食了未曾成熟的柑橘,呈中毒之状。”
燕榕连忙问:“那她为何还没有醒?”
“殿下连日以来不沾半点荤腥,又日以继夜地抄诵佛经,本就疲惫不堪。方才一番呕吐,更是累得没有半点力气。”女医道。
燕榕这才放下心来,“她何时可以醒?”
“睡够了自然会醒。”女医答。
燕榕道了一声“有劳”,女医与侍婢便陆续出了厢房。他轻轻摸了摸燕枝的侧脸,她却抓着他的手,唤了一声“哥哥”。
“我在。”
“殿下。”余阳忽然道:“不如此时带着公主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