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一躲便是数日,原本只等着北齐太子速速离京,她再抛头露面,可是这一日一早,她便收到了宫中的消息,说公主高烧不退,既不准太医诊脉、也不肯吃药,哭闹着要见太傅。
林馥没有生儿育女的经验,只是小时候进宫伴读,摸得清小主公的脾气。她官拜太傅之时,凰儿刚满三岁,因为说话晚,时常是口齿不清的样子,每每唤“太傅”二字,似是在唤“大夫”。久而久之,她还真如大夫一般,哪怕是凰儿头痛脑热,不肯太医亲近的时候,她也能轻易感知小姑娘的喜怒哀乐。
而今凰儿生病,自己又不在身边,还不知她该哭闹犯浑到何种地步。林馥心上着急,连忙带着杨桃一同回宫。她下朝之后喜爱走路,可而今“奉旨休养”、“告病在家”,自然是不敢轻易抛头露面。好在她的马车并不似庆安王那般招摇过市,这一路而来也无人认得,只待快速穿过街市,悄无声息地入宫便好。车夫一路疾驰,哪知行至街市拐角处,忽然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不由分说便往马车上撞。
马车的速度本就快,那孩子撞上来的速度亦是惊人。车夫吓得高呼一声,立刻拉紧了缰绳。马车当街撞人可是死罪!
林馥只觉马车猛地一个停顿,如遭重击一般,险些将车厢掀翻。杨桃尖叫着抱住脑袋,缩成一团滚到一旁。林馥眼疾手快,当即抽了腰间的软鞭,一把掀开轿帘,腾空而出。
只见一个小小的孩子吓得趴在地上,马儿一跃而起,便要将孩子踩在前蹄之下。林馥连忙夺了车扶手上的缰绳,右手挥鞭而出,“啪”地一声,如灵蛇一般缠绕于街市一旁的高大石柱之上。
街市两旁的子民惊呼连连,但见那文弱的男子,竟是借着石柱之力,生生将受惊的马儿调转了方向,致使地上那小乞丐免遭烈马的踩踏。
忽然不知从何处钻出一个人影,如飞燕一般快速掠过马车前面,“嗖”地抱起地上的孩子,瞬时躲闪出一丈远。
众人只道是每每接近年关,各城主入京述职之时,才能体会到南楚国内多英才,美男子数不胜数的景致。救下那孩童的男子颇为高大,宛若月下孤狼般迅猛威烈,可那容颜竟是散发出浑然天成的贵气。
好俊的身手!林馥不过看了一眼,却道这般敏捷的速度,也只有时常出入军中之能为之,待她细细打量来人,却是一时失神。她缓缓放松力道,右手的软鞭便也跟着松散下来,若是此时不是在闹市,她定要不顾旁人,狠狠用长鞭打烂此人的脸。
迟琰之,她曾经最放在心上的少年,却是她今日恨不能手刃的仇人。她的父母死于十余年前的北齐宫变,她的长姐惨遭他的父亲侮辱,未曾得生。她的骨肉至亲都因眼前这个男人灰飞烟灭,她数年来噩梦不断,总能梦到父母同姐姐血淋淋的模样。他们因忠心先帝而被新帝忌惮,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凄凉下场。
她是闻名诸国的管氏后人,却因新帝的追杀和逼迫,不得已流落他乡、更名换姓得意苟活。而今齐、楚两国相安无事,她本不想贸然挑起事端。可是迟琰之就这么于光天化日之下,无所畏惧地站在她面前,她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凌迟以后快。
迟玉亦是看清了对面之人,十载未见,她如同当日离开赢都一般决绝和狠厉。她右手握拳,紧紧捏着手中的长鞭,两排贝齿咬合一处,宛若一只随时要将他撕裂的猛兽。
迟玉微微张口,想唤一声曾经熟悉的名字,却忽然听得身后的男子惊愕道:“林太傅,你怎么也在此处?”
林馥自是看到了来人,恰是龙图阁学士余览。她不由心道:龙图阁学士不过是个虚职,可是三品的余览又怎么有机会与北齐太子单独相处?只见余览身后还站着一人,正是刑部尚书岳临江。
林馥终于明白过来,原是她不慎搅了几位大人“外出公干”,她当即对左右抱拳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迟玉放下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喃喃自语道:“南楚太傅?”
余览道:“正是。”
岳临江不由望向身侧的迟玉,但见他似笑非笑,望着远远离去的马车出神。迟玉前几日还托他代为送去名帖给林馥,相邀一见。他实在忙不过来,便教弟弟岳临风代劳,果不其然被林馥拒绝。
只听余览又道:“林太傅从前在庆安王麾下效命,听闻白水城一战,她与殿下曾经交手。”
迟玉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当年那一战,尚未登基为帝的庆元王俘虏了北齐太子迟玉,又以他要挟北齐天子,提出些不合情理的要求。北齐皇帝疼爱长子,自是一一应下,并与南楚签订盟约,每年缴付税钱。这等丑事,每每提起都是耻辱,偏偏余览这个长了猪脑的混账,竟敢当着北齐太子的面这般说。
岳临江命左右带走那小乞丐,又上前打圆场道:“我早就听闻殿下仁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举手之劳,岳大人谬赞。”迟玉谦虚道。
“林大人乃是陛下亲封的太傅,为人倨傲却博学多才。若是方才有冲撞之处,万望殿下海涵。”岳临江又道。
迟玉自是知道,以她的性子,便是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的,更何况他这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这些年远离赢都杳无音讯,他却从未放弃过寻找她。此来明城本就是为了见她,她竟是告病在家避不见他。
她以软鞭为兵器,甚至从身形来看,还穿着护心软甲。迟玉不由心上一热,是不是她也同他一般,忘不了年少之时的情谊?北齐之境流传着一句古话,得管氏者得天下。从前管氏一族在朝中为官,历代先祖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自从管氏灭族,朝中再也找不出能够替代管氏一族之人,不过短短十年,对内外丧权辱国,对内力不从心,甚至于要对南楚皇帝南面称臣,当真教人不甘心!
而今她在南楚宫中,不过是替他的好妹妹,南楚皇后迟悦效命,还不是南楚帝后的一条走狗。若是她肯回来,如从前一般忠诚于北齐皇室,他能给予她的,将是比今日高出千百倍的恩宠和地位。
迟玉想到这些,便是饮酒之时,也比方才觉着甘甜了几分。他不由道:“南楚国风光秀美,明城富庶之都,我想多留几日,徜徉于这大好河山,不知岳大人以为如何?”
岳临江举杯笑道:“明城之景能得太子殿下如此褒赞,下官荣幸之至。”只是北齐太子既是已经决定明日离京,为何今日突然不肯走了,莫不是因为方才看到了林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