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榕只身立于床榻之侧,头发纷乱,眼里满是血丝,已有几日几夜不曾睡好。林馥与他对视一眼,只见燕榕了无生气地摇了摇头。再看陆景明的模样,竟是比几日前还要精神,恐是回光返照。
林馥连忙在榻侧坐下,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尚未来得及张口,却被他甩开手道:“你离我远些,从前怎么不告诉我你是个女人!”
林馥见他将手藏回被中,甚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方知他大抵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病症。只因疟疾是传染性恶疾,他不肯离她太近。
陆景明见她一脸错愕,却是笑道:“方才说笑,你莫要放在心上。”
言毕却是收敛了笑容,又复战场上的肃穆神情,“我恐怕要止步阴丘城……你与殿下同南夷作战经验不足,我有些话要同你们讲。”
“夷人不仅生得魁梧,气力之大亦是异于常人,近战之时我军往往吃亏。可夷人擅猎,箭镞之上萃毒,因此陛下当日才生出了建立神机营,以远程火器与之抗衡的想法。可火铳乃是辅助武器,并不能凭此大规模与之作战。日后的战场之上,你须配合好殿下。”
及至此时,他还一门心思扑在南下征伐之上,林馥只觉鼻端一酸,勉强说了个“是”字。
“我听闻夷人有擅御兽者,这一路南下却未曾亲眼得见。我思前想后,哪怕是猛禽也惧怕明火,想必火攻是唯一破解之法。”陆景明说完这一番话,疲惫似的缓缓闭上了眼,歇息了一会又道:“还有……夷人之中恐有南楚叛逆,我虽未能查出此人是谁,却一定不是宗诏这般无谋之辈。此人非但对朝政与宗亲了若指掌,甚至能洞察我的用兵习惯。”
陆景明不由想起当日在龙晟房中翻检出的书信、图鉴,皆乃夷人伪造、扰乱他心神之计,目的是诱他出城追击龙晟。当夜他在瘴气林中狩食之时,已清晰感受到头晕目眩,宛若中毒,原本应该立即率军撤退。
可他并未下令撤军。因为对面密林之中传来惊天动地的高吼,“龙晟王子在此,楚狗还不速速投降!”
若非他一时意气用事,未曾撤退反而勉力迎敌,又怎会中了敌军埋伏,致使千余军士死在乱箭之中?他行军作战素来冷静,唯独那一夜头脑混沌,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将亵渎公主的肮脏之辈千刀万剐。
“我在瘴气林中不肯撤退,致使千余将士阵亡、阴丘为敌所破,乃是大过。”陆景明微微睁眼,望着林馥道:“你如实禀报陛下,不必替我开脱。”
陆景明说罢,低头在枕头下翻找了一番,摸出两枚虎符递给她,“我走之后,宁远城两万将士由你调遣。”
“还有……宁远城的余阳,深谙南夷用兵之道,此人可用。”
他昏迷不醒的这几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现出从前未曾想通的诸事,“夷人的锻造之术突飞猛进,又类北齐。我猜想……许是北齐有人与南夷暗通关节,助夷人之力与我军抗衡。毕竟齐楚多年征战,积怨太深,一旦我军南线被夷人牵制,庆明王所在的白水城,便会陷入凶险。”
可这些都只是他的推测与猜想罢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未曾嘱托。陆景明扯了扯嘴角,对着林馥笑了笑,“胞妹景岫,日后便托付给你了。”
林馥点头,但见他的眸子越来越暗,光芒愈发散乱。他有些疲惫地倚靠着床榻,“我去之后,秘不发丧,将我的尸身一把火烧了,撒在神岭雪山之上。”
纵是一死,也誓将御守半壁江山,不准蛮夷侵犯一分一毫。
燕榕声音哽咽道:“你别说了。”
“不……还有最后一句。”陆景明勉强张了张嘴,“公主殿下……我尊她身份,却并不喜爱于她。”
燕榕低头看了他一眼,从头到尾,自始至终,陆景明都狠心不肯承认,只是手中紧紧握着半块碎玉,似要嵌入骨髓之中,至死方休。
他临行前答应过小胭脂,此番战事结束,便向皇兄上疏,请旨将她下嫁给辅国将军。此时今日,他还有什么脸回到明城,又如何与妹妹相见?
陆景明累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全身上下哪里都痛,分不清是箭伤还是中毒,亦或是疟疾感染之后,五脏六腑近乎衰竭。他还有许多事情未曾来得及做,未曾亲眼看到妹妹出嫁,未曾应陛下之约平定南夷诸邦,甚至未曾再看公主一眼。
及至午后,炽烈的阳光晒得地面火辣辣得发烫,三万军士在城外安营扎寨,但见阴丘城上忽然飞腾起黑压压一片乌鸦,“嘎嘎”的叫声粗劣而嘶哑,凄冷又令人厌烦。
将士们如同往常一般挖地埋锅,造饭吃食。无人知晓神行骑自阴丘城北门而出,快马向明城而去。
是夜,岳临江又收到了父亲来信。
父亲陪太上皇去了虞城,前几日却忽然来信,说西南之境将星暗淡,恐南下之战有变。
此番南下的莫过于陆景明、庆安王以及林馥,将星必不是庆安王,林馥又是女子。岳临江看罢了信,却是回问父亲,天命是否可改。父亲回他,天命无可奈何。
及至收到今日的书信,父亲说将星陨落,星芒不复。
岳临江将信笺胡乱塞在案下的小抽屉之中,疲惫地揉捏着太阳穴,想必不出几日,南线的战报便会传入明城,届时他要如何同她讲?
忽然有人推开房门,好奇地问了一句,“大人为何不点灯?”
岳临江于月光之下看到一个窈窕的影子,正探了脑袋看他。他对她招手道:“景岫,过来。”
陆景岫犹豫着上前,因为手上的面粉还未洗净,按着世家妇的规矩,如何能这般懈怠便与夫君相见。
见她踌躇再三,岳临江反是上前执了她的手道:“我想明日便将喜帖发出。”
陆景岫心上一惊,“哥哥尚未归来,日子也还未定下,怎能这般草率做出决定?”
岳临江低头看她,只见她双目圆睁,目光之中满是抗拒。他不由道:“纵是你不肯嫁,也由不得你。”
“为什么?”陆景岫愈发疑惑,她与他订立婚约之初,他便以此为耻,将二人的关系秘而不宣。既是心不甘情不愿,何必要昭告天下?
“为什么总是抗拒我?”岳临江反问。
陆景岫出了内室,沿着三层台阶而下,站在院中。
“你在高处,我在低处,你我不是一路人。”
岳临江上前几步,向她伸手道:“手给我。”
陆景岫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伸了略微干净些的左手与他,哪知这人猛地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上了三级台阶,而后按在怀中。
“可我偏要你同我站在一处。”
“我偏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