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明身中见手青之毒、瘴气之毒,胸口又有血淋淋的箭伤,回城后浑身发热,断断续续地昏迷。依着军医的方子服了药,一边咳嗽一边吐了一地,丝毫不见好转。
燕榕急得团团转,不分昼夜地亲自在他身边照顾,但见他仍然是时梦时醒之状,仿佛下一个时辰就要挺不过去。
燕榕坐于他床沿,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搭话,希望他能清醒过来。陆景明并未睁眼,只是缓缓抬了抬手臂,往自己胸口摸。
燕榕抓住他的手道:“身上有伤,若是痛了便忍着,切不可抓挠。”
陆景明虽然浑身乏力,却是倔强地不肯听他劝告,直往怀里摸去。他的动作极缓慢、极坚定,勉强从残破的衣衫中摸出半块碎裂的玉佩来。
燕榕看清那物,心上不是滋味。他出征之前,小胭脂求了一枚麒麟护身玉给他,彼时他还打趣她说:“你可是为哥哥求了护身玉佩?”
哪知燕枝却是将玉佩藏在荷包里,连连躲着他道:“才不是给你的!”
今日再见此物,燕榕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连忙握住他的手,将那半枚玉佩捏在他掌心,“玉能护主,既是玉碎,必能保得你一命。”
陆景明渐渐松了手,呼吸平稳地再次睡去,只是手中依旧紧紧攥着半枚玉佩。
燕榕自幼与陆景明相识。岳太公为政之时,曾断言陆景明命格奇特,乃是羊刃偏官,自身荣贵,亦可担御敌之大任。
陆家势弱,若非陆景明的父亲娶了余氏的女儿,陆家恐怕至今是籍籍无名的小族。陆景明父亲早亡,十几岁便担起家主之责,未及弱冠母亲亡故,因而家中之事、军政之事皆要操持。如今官拜辅国将军,倒是应了岳太公当日之言。
更为重要的是,小胭脂打小便喜爱陆景明,喜爱到及笄之后也不肯嫁人,自称要承欢父皇膝下。而今父皇退位,皇兄践祚,上疏自求入赘于公主府的青年才俊也不在少数,可燕枝依旧不肯答应,皆因她数年如一日的等着心上那一人。
小胭脂极傻,傻到每年除夕都要去玄明寺祈福,乞求神明能倾听她的心愿,教她心想事成。一年又一年过去,直至今年,她依旧未曾得偿所愿。
燕榕出屋掩上房门之时,见林馥正靠着廊柱低头发呆,也不知站了多久。见他出来,她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样?”
“现下不太好。”燕榕神情颓靡,“军医说,若是明日高烧可退,算是过了这一关。”
“不能听天由命。”林馥仰起脸看她,洁白的脸庞在月光下略显苍白。
是夜,庆安王头一次伺候一个男人。他先是替陆景明擦净了身子,换了干净衣裳,而后又耐心地以小勺舀了汤药给他。陆景明一边喝一边吐,多多少少饮了三成。及至第二日一早,却是体温下降,渐渐清醒了过来。燕榕大喜过望,他这一番辛苦总算不是白费。
倒是陆景明十分不好意思,他乃是天子之臣,竟是教天子皇弟连夜照顾他,实在汗颜。他勉强从床上支起身子,却是问道:“太傅可在,我有事……同你们商议。”
“何事?”燕榕问。
“夷人设下圈套……伏击我军。”陆景明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咳嗽。
燕榕实在不想将他这奄奄一息之人拖到前厅议事,只得道:“你身体尚未痊愈,先慢些将诸事说与我听,我再同林馥商议。待士卒们恢复元气,再图南下之策。”
陆景明想了想,道:“也好。”
又过了两日,中毒军士的状况大有好转,已经可以正常轮值、训练。唯独当日随陆景明从密林中获救军士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已有十几人毒发身亡。因为死者身中瘴气之毒,便是死后连尸身也留不得,只得在城外积薪焚燎,火葬士卒。不过三日,城外已经立下数十墓碑,上书军士姓名、祖籍。林馥命陆景明麾下张大志、余龙跃二人记录阵亡将士名姓。军士既亡,唯有将其功绩上报朝廷,抚恤其亲眷,令其入土为安。
这般密集的毒发身亡,教林馥觉着不止中毒这么简单,遂与军医详谈,细细询问了军士的病情。
军医眉头紧锁道:“我与几位同僚探讨,皆觉着诸位将士乃是身中瘴气之毒,又因在林中被毒虫叮咬,恐怕……染上了疟疾。”
疟疾!林馥心上一颤,此病尚无根治之法,若是染病恐怕凶多吉少,“如何判断士卒所患乃是疟疾,并非中毒?”
军医道:“这几日死去的军士,皆出现时而高烧,时而寒颤之症,尿液赤黑若鼓油。此病传染性极强,甚至有可能呈蔓延之势。”
军中一旦出现疟疾,大都秘而不宣,隔离治疗,否则会有更多人因此染上疫症。林馥连忙命人将重病军士单独设了军帐隔离开来,根据军医所说,须以“和解少阳,祛邪截疟”之法医治。
纵是如此,疟疾的治愈几率也不足三成。林馥自认有能力摆平内政与战事,却唯独无法与天命抗衡。
军医安顿完毕,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林馥,“沈小公子的牙齿并无大碍,日后可以填补。”
林馥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我听说未曾成人的孩子,不宜填补缺齿,应当在年满十六岁后再做填补。”
军医点头道:“大人说的是,可是沈小公子的骨骼异于常人。”
牙口也能异于常人?林馥疑惑道:“如何异于常人?”
“不论男女,牙齿数目为二十八颗,及至十八岁之后,有人会生长出第三磨牙,有人则终生不会生长。”军医道:“沈小公子上牙槽两颗,左下牙槽一颗,共三颗磨牙已经破皮而出。”
林馥对骨骼之事不过略通皮毛,想来她当日在碧海城生出一颗磨牙,痛得死去活来,好在之后那牙齿安分了许多,不再生长。
林馥还欲再问,便见沈通急忙向她大步而来,一边走一边道:“太傅,殿下唤你立即过去。”
林馥见沈通面色铁青,双目赤红,连忙随他而去,她踌躇了一瞬,仍是问道:“可是辅国将军有事?”
沈通“嗯”了一声,“又开始时冷时热,上吐下泻,几位军医都看过了……恐怕,不行了。”
林馥的步伐愈发着急,与沈通连走带跑地来到陆景明房门之外,但见宁远城将领余龙跃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沉默不语,素来聒噪的杨平双目圆睁,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眼泪。张大志、黄远、沈全、余览及诸位将领皆立在门外,神情肃穆。
林馥跨步而入,只见陆景明一改前几日的萎靡,面色红润的靠在床头,见她入内,却是笑道:“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