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清晨醒来，边扣着内衣的扣子，边去拿椅子背上的外套。伸手拎起棉袄外套的时候，看到了那件崭新的缎子棉袄。
致远缓缓地把缎子棉袄拿起，放在面前端详。致远对着它出神，棉袄上浮现出心月的笑脸，致远心头为之一颤。致远不傻，他明白心月的心意，致远对心月也是有好感的，而且每次看到心月和心阳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很喜欢和他们亲近，很喜欢和这对天真、善良的兄妹交朋友。但致远也深深体会到，自己对心月的喜欢，是与从前对盼儿的感情不一样的。和盼儿在一起，会因她的喜而喜、因她的悲而悲。若不相见，便会有刻骨的思念。对盼儿有着无以言表的眷念与爱慕，纵然，当年自己也只有十二岁。而对心月，致远有的，可能更多的是感激。
致远抬起头，看见挂在床头的那只绣鞋，深深叹了一口气。盼儿不在了，致远的心也冷了，在这个世上，在致远执拗的心里，能打动心灵的，永远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张盼儿！
致远把新棉袄小心叠好，放进了衣橱，依然穿上自己的旧衣裳。这件衣服虽不如新棉袄漂亮，也不及新棉袄暖和，但它让致远感到自在和踏实。
致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合拢了大门向杏园门口走去。今天就是新年了，铺子里按惯例要到年初八才重新开张，致远借这个空闲回青河村一趟。一来拜祭父亲和娟子母女，再则，也想上山看一看那个留下童年回忆的地方。
致远刚一上路，立刻感到风中的寒气逼人。抬头望去，天空低沉而阴霾，这是大雪将至的先兆。致远紧了紧衣领，匆匆向渡口走去。
莫言端着托盘从厨房里出来，经过前庭的时候，与二少爷江心阳不期而遇。此时心阳身着黄色的缎子棉袄，大红色镶水貂毛滚边的金丝坎肩，就站在距离长廊五米开外的青石路面上。身边的仆人小宝背着一个包裹，目不转睛地朝东厢房方向张望，看似整装待发。心阳一转脸看到莫言，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莫言！今天早上没在正厅看到你。”心阳微笑着说道。
“二少爷早！大少爷今天嫌天太冷，不想出门用早餐，让我给送到房里去。二少爷是要出门吗？”莫言礼貌地低着头回话。
“嗯，一会儿全家都去杏园里拜祖先。就在城东，中午就回来的，你去问一下大哥要不要一起去？”心阳说着，心里期待着莫言可以随同大哥前往，这样就又可以多看她几眼了。
“大少爷昨晚咳得有些厉害，恐怕今天是去不了了。”莫言喃喃回答道，却无意中发现在心阳少爷的腰间，挂着一个与众不同的香包。那香包又好像原本不是香包，而是用一块丝帕做成的，那丝帕……仿佛似曾相识。
看到莫言注视自己的腰间，心阳一低头，恍然大悟。心阳取下腰间之物递给莫言看：“你看这个，还记得它吗？”
莫言接过香包仔细端详，发现真是用一块丝帕包了花瓣，而后用一根缎带将丝帕沿中部收拢，结成蝴蝶结，就制成了这个球形的特殊香包，而那条丝帕正是自己几个月前为心阳包扎时所用的随身之物。
莫言感到既惊又喜：“呀！丝帕还有这样的用处，自己做的吗？手工真巧！”
心阳见莫言认出了丝帕，笑着说道：“我一个大男人家，哪里会这些！是我托洗衣房的李婶做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为了记住你的恩德，特地做了这个，希望你不要怪我自作主张。”
“怎么会呢，只是一条丝帕而已。不过二少爷言重了，我也只是帮一点小忙罢了，不用挂心的。”莫言低着头，微笑着说道。
“我有一事不懂，这丝帕上的树叶是你绣的吗？为什么不绣别的，只绣树叶呢？”心阳好奇地问道。
“这叫叶落归根，绣的是我当时的心情。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随心绣些小花样，让二少爷见笑了！”莫言回答道。
“怎么会想叶落归根？你不是本地人吗？听大娘说你就住在城南门外不远的地方，那里不是你自己的家吗？”心阳对莫言的身事由衷地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关于莫言的所有，他睁大了眼睛，一连串的发问道。
“是的……我就是本地人，那个……我随便绣着玩的。二少爷，我该回去了，不然大少爷的饭该凉了。”莫言把手里的香包还给心阳，匆匆地离去了。心阳看着手里的香包，又抬眼看莫言离去的身影，心中充满了疑问和好奇，手里的香包似乎还留有莫言的体温，心阳将它牢牢地攥紧。
莫言不愿和人多谈起自己的过去，因为太复杂也太难说得清楚。别人知道自己的事情越多，只会对自己越不利，当初为自己取了莫言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借此提醒自己不要多说，娘已经不在了，必须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莫言转过走廊，看到小茹正从大少爷房里出来。莫言上前一把拉住小茹，将她拖到一边。
“哎……！”小茹被突如其来的拉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莫言，忙拍着胸口说道：“你干嘛呀？吓死人了！”
屋内的大少爷听到门外的动静，轻轻走出房间打探，看到莫言正和小茹在走廊转角处说话。
“嘘！小茹姐，我就是想向你打听个事！请问你知不知道三太太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是不是有绣花的喜好？”莫言仍对三太太的身份不死心，满怀希望地想知道答案。
“放肆！主人的姓名岂是你我能打听的！再说，三太太是哪里人，与你何干？在江府里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太好奇，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既然你问了，我就再告诫你一条江府的规矩，老爷生平最不喜欢别人询问关于三太太的事，你最好记牢了！”小茹一听莫言是向自己询问关于三太太的详情，很不高兴。当即板着一副面孔训斥莫言道。
“知道了。”莫言没问到结果，还被小茹斥责一顿，失望地低头应了一声，便向大少爷房间走去。一抬头，却看到大少爷站在几米外冷冷地看着自己，莫言忙低下头去请了声安：“大少爷早！早饭给您端来了。”
江心云没有说话，看着莫言把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怎么看都觉得莫言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情，看来这丫头真有什么古怪！江心云暗自寻思着。
小茹来到江家人集合的地方，看到老爷、湛管家和大太太、三太太、二少爷都已经等在那里。小茹上前向众人行了个礼说道：“老爷、太太、二少爷好！刚才去问过大少爷，他说这两天感染了风寒，就不去杏园了，请老爷、太太代为上几柱香拜祭一下。”心阳一听大少爷不去杏园了，虽是预料之中的事，但心里仍有一丝失望。
“也好，今天也确是寒得厉害，他身子虚，在家里休养也是好的。”老爷皱眉看着晦暗的天色说道。
“小茹你就留在府里帮忙照顾心云吧，金珠陪我去就行了。莫言才来这里不久，我怕她会照顾不周。往年这时候也早就下了雪了，今年这都年初一了，雪还在焐着呢！”大太太说道。
“下了雪，会让人感到行走不便，可雪天也不乏是一道风景，而且冬天下几场雪，来年庄稼会减轻不少的虫害，正所谓瑞雪兆丰年！”二少爷笑着说道。
“我以为我们心阳只学商道，没想到也精通农学了？不简单啊！”江孝全赞同地点着头道。
“爹真是小看我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十几年寒窗苦读可不是闹着玩的！”心阳越发得意地说道。
“是啊，你不说我到差点忘记了，心阳也不小了，黄金屋咱们家也算有了，只是这心阳的颜如玉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啊？我看你要多努把力，我们江家很久没有办喜事了！”江孝全打趣道。
“这嫁娶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大哥还一个人，我岂有捷足先登之理？不过爹放心，我江心阳绝对是宁缺勿滥，将来一定给您抬一房好媳妇回来，为江家开枝散叶！”江心阳信心满满地说道，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二太太和心月相携着一同前来。
“我们在讨论你们母女俩为什么一到出门就要姗姗来迟？”江孝全说道。
“那得问你的宝贝闺女！只是去祭拜祖先，她却隆重得像去见未来公婆！哪件衣服都看着不妥，头发让陈妈重梳了三遍！”二太太看着身边的心月抱怨道。
“娘！别乱说嘛，人家还小哩！心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都是为了给娘争脸嘛！”心月摇着二太太的手臂撒娇道。三太太看到二太太母女其乐融融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假如盼儿还活着，也该和心月差不多大小了。
“老爷，时候不早了，再不出发可就赶不急中午回来了。”湛管家在江孝全耳边轻声提醒道。
“嗯！人都齐了，我们这就出发吧！”江孝全一声令下，江家一行人谈笑风声地缓缓向江府大门口走去。
心阳走到心月身边，悄悄说了句：“娘说错了，你不是去见公婆，而是去见情郎！”心月听闻此言，满脸绯红，伸手去打心阳。江家人有说有笑，陆续上了停在门前的两顶大红色的马车。“驾！”车夫策马扬鞭，两辆马车随即扬长而去。
莫言正守在大少爷房里，侍候大少爷用早餐。大少爷慢条斯理地喝着粥，莫言静静地站在一旁。
“去取个早饭这么半天，粥都凉了。”大少爷边喝粥边看了一眼莫言责怪道，他希望莫言可以为耽搁送早饭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哦，刚巧在院子里遇见二少爷，随便聊了几句。粥都凉了吗？真对不起。”莫言低着头，一脸歉意地回答道。
“是吗？没有别的什么事吗？”大少爷又问道。
“没，没有别的事了。”莫言支唔道。
大少爷抬头看着莫言，能感觉到她心中有鬼。刚才分明看到她神神秘秘地找小茹说话……
正说着话，小茹推门进来。看到二人目光有些奇怪，忙解释道：“太太得知大少爷身体不适，怕莫言照顾不周，喊我过来帮忙。”
“这样啊，那好，小茹留下吧。莫言去厨房帮我把药煎上，今天我想早点喝了药上床休息。”大少爷看到小茹回来，心生一计，打算支开莫言向小茹问虚实。
“是，大少爷。”莫言应了一声，端起桌上的托盘，转身出门去了厨房。
待莫言差不多走远了，大少爷对小茹单刀直入地问道：“今天早上莫言在走廊里对你说什么了？”
“嗯？哦，莫言向我问起三太太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有什么样的嗜好来着，她突然拉我到一边，吓了我一跳！”小茹如实向大少爷回答道。
“你，都告诉她了？”大少爷背着双手，走到小茹面前，侧着脸问道。
“没！三太太的事情岂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讨论的。再说了，府上都知道老爷最不喜欢别人打听这些事，我可不能破了规矩。”小茹讨好地说道。
大少爷微微点了点头，侧过身子自言自语：“她为什么对三娘那么感兴趣呢？”
“依我猜，说不定是听大太太说她长得和三太太有点像，就想借此和三太太拉关系、套近户？其实哪里像啊？我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我觉得莫言一看就是个有心机的小丫头，根本不像大太太想的那般单纯，是大太太善良才会看走眼！她呀，一准儿是打听出三太太是老爷眼里的红人儿，想方设法另攀高枝呢……”
听着小茹喋喋不休地说着，大少爷却也觉得不无道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两手紧紧攥着，关节都咔咔作响起来。
小茹见状，怕大少爷气出病来，赶紧住口低下了头。大少爷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又佯装轻松地说道：“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小茹闻言，识趣地退出了屋子。
等小茹关拢了房门，大少爷站在桌前，看着窗外沉思。想到一个个伺候自己的下人都借故离弃或想背叛自己，另觅新主，大少爷就止不住地想恨、想报复。突然间，大少爷一挥左手，将桌上的一只茶杯打翻，摔得粉碎……
莫言坐在炉子边的小凳子上，看着那红蓝色的火苗忽上忽下，想着三太太的样子正出神，厨房里的一个小伙计走过来蹲在她旁边竟然都没有被察觉。
“嗨！莫言姑娘！”小伙计用手在莫言眼前上下划动着。
莫言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孔道：“你是……？”
“我叫张猛，是江府厨房里的帮工。就是在这里配菜、打下手的。都干了一年了！前两天我就看到你了，你每天都来这里煎药对吧？厨房里人多，你可能没注意到我！”张猛憨憨地笑着，热情地自我介绍。
莫言对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身材略显瘦小的男子礼貌地笑了笑。心里想着，厨房里的人虽然多，但来了这几天，也差不多有些映像。对于这个张猛，还真是没有在意过。
“你来了江府，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以后就叫我猛子吧，大家都这么叫我。对了，你是大少爷房里的丫环吧？”猛子问道。
“对啊，你怎么知道？”莫言有些奇怪地问道。
“你天天来煎药啊！这江府里，喝草药的，就只有大少爷和三太太！大少爷房里的丫环前些天走了，你可不就是接她的班儿喽！”猛子把一粒花生丢进嘴里，神气活现地说道。
莫言恍然大悟地轻轻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三太太她身体也不好吗？”
“那到不是。”猛子就地坐下，从身上掏出几颗花生递给莫言，接着说道：“三太太喝的那是补药。她进府快十年了，就是没孩子。”
莫言听猛子这样说，心里生出一些同情与无奈。莫言转念一想，三太太嫁来江府十年！娘和自己差不多也分开了这么久！
“那你知不知道三太太她是……”莫言话未问完，忽然听得厨房后堂里有人在叫猛子的声音。
“猛子啊！开工喽！”
“来啦！”猛子回头看了看，起身笑着对莫言说道：“我得走了，要准备午饭了。下回再和你聊！”
“哎！”莫言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花生向猛子道别，“谢谢你的花生！”猛子爽朗地笑着，扭头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