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了棺、钉了钉,送葬的队伍在漫天的纸钱飘舞之下缓缓前行。“大鬼小鬼请让道、饿犬罗刹莫叨扰……老爷,您一路走好……魏虎来给您送行了……”魏虎痛哭流涕着边走边撒着纸钱,致远身披重孝,搀扶着表情木然的张夫人紧跟其后。
从张老爷辞世到现在,张夫人表现得极其冷静,单从面相上根本看不出心情是悲是喜。大爱无言,大悲无泪,致远了解张夫人此刻的心情,儿子的突然离世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加之两个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人共同走过了半辈子,突然间一个就没了,无疑更是雪上加霜。纵然张老爷抱病多日,也算早有心理准备,但张老爷撒手人寰仍不可能不让张夫人感到痛心疾首,张夫人的沉默冷静只能说明她已经肝肠寸断、伤心到了极点。
待张老爷下了葬,众人纷纷向张夫人拜别离去。张夫人一一点头谢礼之后,久久驻立在新坟前凝望着,在她平静地脸上掩饰不住眼里的一抹酸楚与凄凉。
晚上,张夫人借故说身体有些乏,没吃饭就上楼休息去了。致远和魏虎坐在桌前默默地吃着晚饭,相对无言、食之无味。
张府里的下人原本就少,加之张老爷方才入土为安,入夜后的张府就更显得多了几分寂寥。致远在窗前久坐,感到有阵阵凉意袭来,伸手想将窗合拢却望见空中一轮皎洁如银盘的满月正涣散着凄冷的白光。
“月圆人缺,物是人非……”致远轻叹一声。正要将窗关上,致远依稀听得有嘤嘤地哭声传来,仔细辩认,发现声音发自二楼张夫人的房里。夜越静,那哭声便越清晰,断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曲折迂回……哭声之凄楚,可让路人心碎、花草凋零。
张夫人淤积多日的伤心和压抑终于如潮奔涌,肆意宣泄着内心的凄苦和悲痛。
致远自知无力安抚张夫人的伤心,也不能消阻她对已故至亲的缅怀与追思,只能轻轻掩上窗,拿起桌上的笔挥舞着,在纸上慷慨疾书以表思绪。
“苍天不悯世间人,书几番生死别离愁。失亲苦,丧子痛,断肠人饮泪泣血只成空余恨!”致远写完,将笔一掷,紧闭双眼长叹一声。
江老爷大寿在即,江府上下焕然一新,不仅将府里的墙面廊柱全都重新粉饰,所有下人都添置一套新装。人人脸上喜气洋洋、亭台楼阁熠熠生辉,几百只簇新的大红灯笼上那斗大的寿字格外惹眼,江老爷要过寿的事传遍大街小巷,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
“江家老爷要过大寿了你知道吗?多少名门旺簇争相上门送礼,好气派啊!比我们这些人家娶妻嫁女还热闹!”
“可不是吗!昨天江夫人在仙泽桥给穷人布施,除了发粥和馒头,还每人再多赏一吊钱呢!”
“江家可真是我们省城的福星啊!个个都是大好人呐!”两个年过花甲的老叟对江家人交口称赞道。
莫言在人群中走着,听到周围的人夸江家的人,不由得微笑着,也心生自豪起来。明天就是江老爷的寿辰了,府里大小事务都已经办妥。大少爷“清心明目”的药差不多吃完了,莫言借此抓药的机会出门,想顺道去把玉锁给赎回来,省得夜长梦多。
莫言在进当铺的时候刚巧与当铺里的伙计宝柱擦肩而过,两人都没有在意到对方。
莫言走到柜台前,对着低头算账的朱月方询问道:“你好,请问今天铺子里管事的人在吗?”
“姑娘,你有什么事吗?直管对我说好了,我就是这里管事的。”朱月方放下算盘,微笑着说道。
“哦,是这样的。我这里有张当票,我想把东西赎回来。”莫言掏出当票,交给朱月方看。
“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朱月方拿着当票进了内间,许久才折回来,皱着眉头问莫言道:“姑娘,你要赎的东西已经过了当期,现在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啊?不会吧,我前阵子来过,有个伙计说东西还在,答应帮我留下的。麻烦掌柜再帮我找找看!”莫言不死心。
“姑娘你看,这里都有账目的。你要赎的是块玉锁不错吧?上月就已经到期了,半月前已经被人买走了,这白纸黑字不会错的。”朱月方把账本递给莫言看。
“不会的!我那块玉锁上面刻有爹娘的名字,别人是不应该会买的,一定是您弄错了,求您再帮我看一下吧!”莫言着急地恳求道。
“这个我也知道,但这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不准就有什么人看上了这玉锁。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东西若在当期之内,我定当帮你保管,这一旦过了当期,就只能爱莫能助了,这可是行规啊!”朱月方无奈地解释道。莫言不再争辩,苦笑着点了点头,失望地转身离去。
莫言无精打采地回到江府,正向大少爷的房间走去,迎面碰上了二少爷心阳。
“莫言!”心阳笑着迎上来招呼。
“二少爷。”莫言微微欠身,回了个礼。
“明天就是爹的大寿了,这些天你一定忙坏了吧?”心阳打量着莫言,察觉到她心事重重。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全是些日常的小事。到是大少爷这些天忙着抄经给老爷当寿礼,人瘦了许多。”莫言低头道。
“事无巨细,尽了力便好。我看你愁容满面的,是有什么心事吗?”二少爷试探道。
“有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东西丢了。”莫言失落地说道。
“是什么样的东西?很值钱吗?”二少爷接着问道。
“并不算什么贵重的东西,是一块玉锁。”莫言回答。
“哦!这个简单。玉锁我也有几块的,虽算不上价值连城,也能称得上是玉中精品。你若看得上,就都送给你。”二少爷展露笑颜,拉起莫言的手就走。
“二少爷,不用了!那块玉锁虽不值钱,但却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对我来说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其他玉锁都替代不了。”莫言慌忙挣脱心阳的手推托道。
心阳看到莫言的反应很大,怕是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道:“莫言,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并无轻视你的东西低贱之意。我不知道这玉锁对你的意义,请你别误会,我……”
“我明白的,二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二少爷有所不知,我一出生爹就死了,娘带着我艰难地生活,受尽了委屈。可那段日子,有娘的呵护,再苦也甜!但好景不长,就在八岁那年,我又和娘失散了,我在省城落难,幸得养父相救。若非如此,我恐怕早就踏上了黄泉路。这些年来,我做梦都在想娘,那玉锁是当年爹娘成婚时的信物,也是娘留给我的唯一物品。我却把它弄丢了,都怪我不好。”莫言难过地说道。
“真没想到你的命运竟如此坎坷,真是难为你了。莫言,不管过去有多么难过,也都过去了。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在江府生活,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你受到半点委屈。”心阳直直地看着莫言,目光带着无限地温柔。
“二少爷,不早了,我该回去做事了。”莫言岔开话题,感激地微笑后点头行礼,匆匆离去。心阳看着她的背影,又爱又怜地叹了口气。心阳觉得自己已经把心意表达得够清楚了,可在莫言那里却得不到回应。但心阳并不会死心,毕竟莫言能向自己吐露身世,至少说明她是信任自己的,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也许是受过太多的欺骗和苦难,才会让她不敢与人靠近。只要两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有的是时间接触、了解、增进感情。不急,慢慢来。
不远处,大少爷背着双手站在长廊里,将二人的一幕尽收眼底。虽然并不能听到二人对话的内容,但大少爷看得出,心阳对莫言有意,可这个冷冰冰的小丫头对人总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不仅心阳看不懂,这作为旁观者的心云也捉摸不透,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鬼丫头!
晚饭后,二太太侧卧在床榻上,悠闲地吸食着福寿膏。阵阵白烟随着她有节律地呼吸在屋里弥散开来。
丫环银珠端着茶从屋外进来,转身将门上了栓。一进房,银珠看到二太太一副醉生梦死状,托着烟枪、闭着眼享受着,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到来。
“二太太,您怎么又在吃福寿膏了?万一被老爷看到一定会生气的,快熄了吧!”银珠相劝道。
“你这是杞人忧天!我这门前都快荒出草来了,也不见他老人家大驾光临。老爷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是什么时候我都忘记了,还怕被他看到?我现在只是名义上的二太太,他娶我进门也就是为了给他们江家传宗接代!现在任务完成了,他哪还有心思来我这里?他没有对我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二太太抱怨着,却也还是将烟给熄了,毕竟二太太还是期待老爷来的,尽管嘴上不承认。
“二太太,您放宽心呐!”银珠眼睛一转,为二太太递上一杯茶说道:“您可别小看了您为江家生下的这一对儿女呀!他们可是您的护身法宝呢!您想呀,这老爷纵使再喜欢三太太,可他俩毕竟无后,就冲您为江家立下的汗马功劳,让江家的家业有了传承之人这点,老爷就得对您千恩万谢!三太太她也得甘败下风,敬您三分呐!”
银珠奉承的话让二太太心中舒坦了很多。她抿了口茶,轻声叹道:“也不知道这老三给老爷灌的什么迷药,老爷对她总是言听计从,成天哄着她高兴。”
“呵呵,不是有句话叫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嘛!等再过两年,她人老株黄了,老爷一定还会回到二太太身边的……”银珠讨好道。
“人无千日好?你在说我还是说她呀?以前老爷对我也百依百顺过,可自从这三太太来了,老爷连多看我一眼都嫌累。她进府都十年有余了,老爷要腻早腻了,还用等到现在?等她人老株黄?哦,就她老我不老啊?算起来,我还比她大几岁呢!你是不是变着方儿骂我老了,不讨老爷的喜欢了?”二太太一脸怒气地问银珠。
“没,没!二太太,您千万别多心,我真不是那个意思,银珠该死,是银珠不会说话……”银珠没想到马屁没拍成,反被二太太误会了,吓得忙跪下讨饶。
“算了,起来吧。我知道你也是想哄我开心,可你呀就是笨在那张嘴上,总是弄巧成拙!”二太太翻了个白眼,无心与银珠计较,低头喝起了茶。
“谢二太太!对了,二太太,您让我打听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银珠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吗?快过来坐下说。”二太太放下茶杯,认真倾听起来。
“哎!”银珠应了声,上前挨着二太太坐下神秘地说道:“这几天我借着吃饭和帮忙布置寿宴摆设的时候,和几个房里的丫头聊天,就套出了她们的话。大太太和大少爷合伙抄经给老爷当寿礼。三太太好像是送盆花给老爷贺寿,二少爷和三小姐……”
“他们俩送什么我才不关心呢!”二太太打断了银珠的话,摆手道。
“哦,也是哦。二太太,您看这次她们两房送的都是些三文不值二文的东西,哪比得上我们送的寿礼大方得体啊?看来这次我们赢定了!”银珠骄傲地说道。
“她们当真只送这些?今年可是老爷的五十大寿啊!你会不会弄错了?”二太太皱着眉,有些不敢相信。
“二太太,您放心。她们跟我可是好姐妹呢,不会骗我的。大家在一个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除非她们不肯说,若是说了,决不会撒谎的,这点我了解。”银珠言之凿凿地说道。
“那就好。这老爷年年过生日各房都得送礼,个个嘴上都说只是家里人图个热闹,可谁不是挖空心思讨好他?老大是为了老爷心里能多惦着点大少爷,老三也是怕自己会失宠。可这么些年送下来,老大就只会抄经,老三就只爱送些刺绣、花草的寒酸物。这次老爷请了那么多朋友来,那些东西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我可不同,我这次是下了血本的,只有我的礼物能在众人面前给老爷撑面子,若再输给她们可就没有天理了。”二太太说着,缓缓走到柜子前,双手一拉,一尊翡翠寿星雕像跃入眼帘!”
这翡翠寿星是二太太多日前在玉器行里定做的。从设计到选料全是二太太一手完成。这寿星足有半人多高,人身通体碧绿、透亮,寿星的雕功很精细,连牙齿和眼角的皱纹都清晰可见。寿星一手提着紫黄色的葫芦,一手握着雪白的手杖,最奇特的要属寿星的肩上之物。那是一只金黄色的鹰。那只鹰目光如炬,双爪锋利,正展翅欲飞。
“哇!真漂亮!这玉石的原石上有翡、有翠、有紫还有金,寿星的鞋上还有一抹红呢,这是难得的五彩玉,又叫全家福!能这么好的利用这些色彩组合在一起,除了要有巧夺天工的手法,还得有兰心慧质的构思才行!一定是二太太亲手设计的图案吧?”银珠夸赞道。
“嗯,没想到你还挺懂行的。这次算你会说话!这块玉石开出来,已经在玉器行里放了有些时日了。工匠师傅一直想不出好法子把它做成成品。我去帮老爷选礼物,一眼就相中了这块石头。想了好几天,才终于想出了这个图案,连工匠师傅都拍案称绝呢!这尊寿星像足足雕了两个月才完工,花了我整整八百两银子呢!”二太太沾沾自喜地说道。
“八百两!我的妈呀,我一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钱!二太太您可真舍得呀!”银珠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惊叹道。
“这就是你不懂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与其空等老爷回头,不如主动出击!老爷喜欢我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爱我有才,我要用自己的智慧和付出,挽回老爷的心。我要让府里的人都对我刮目相看,让大家都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用心之作!”二太太得意地说道。
“二太太这份礼物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我都没有词来形容了!其他人的礼物和您的比起来那简直就是自惭形秽,相形见绌!二太太这件玉器简直……简直能和那尊玉观音相媲美……”
“闭嘴!休再提那尊观音!”二太太做贼心虚地压低声音警告银珠道,银珠赶紧一吐舌头,不敢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