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檀步伐轻慢的走在石子路上,一双眸子眺望远方时只见一轮血红太阳正悬挂在昏黄的天际。不由得抬起了手肘掩住了满目的晚霞,鼻尖传来一丝丝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喔,是衣袖处熏染过的味道。放下掩面的长袖,雅尔檀淡淡的吩咐道“回去之后让小厨房的人做一份糖蒸酥酪送到怡月轩去。”
冬葵轻轻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她平静的面容,“昨个儿从小厨房领来的饭菜油腻了些,丁香说,只那碗嫩笋火腿汤还算合格格的脾胃。”又试探着询问道“翠妈妈的探亲假已经过了,早上刚回了萃华园。今日的晚膳不如打发她与糖蒸酥酪一块做了吧?”
“恩。”她漫不经心的应了。
冬葵则在心里盘算该吩咐人做些清淡的菜肴,看来她还是去抱厦那里问一问素娘姑姑吧。格格的口味喜好,谁能比素娘更加清楚?
雅尔檀慢慢走回萃华园时,暮色早已昏沉,院门前已经点上了两盏灯笼。而院前亭亭玉立的女子一见到这主仆俩,忙快走几步就到跟前儿扶住了雅尔檀的手臂。雅尔檀也不说话,三人走进内院后,冬葵往后廊上走去,她还要给格格准备晚膳。至于依兰则随着她走进了闺房内。
依兰扶着她坐到软榻上,正准备倒茶却忽然皱了皱眉,对雅尔檀道“格格且再等一刻,这茶水冷了,奴婢重新沏一壶可好?”这些小丫鬟们最近做事也是该敲打过了,忒懒散了。
雅尔檀嗯了一声就自顾自的躺在了软榻上,依兰忙拿了素纹被褥轻手轻脚的盖在了她身上,柔声道“格格若是倦了那便歇息片刻,待会传了晚膳再起来也不迟。”
见她阖上了双眼,依兰才小心翼翼的掀起门帘的一角弯下腰钻了出去,又忙放下帘子生怕有风吹进屋子里去。
雅尔檀躺在暖和的被褥里回想着今天的事情。一幕幕画面从脑海里闪过,富察氏一贯如此的端庄模样,月姨娘眼底不肯放弃的暗示,齐佳哈宜呼一如既往的娇气蛮横,完琦这小丫头委屈的模样,还有,那个从南方来的少女。
这是一个很有韵味的女子,雅尔檀心有所悟。谢氏和所有她见过的女人不一样。看见她的第一眼,想到的却是江南的小桥流水、乌瓦白墙。飘荡在碧水河畔的一叶乌篷船,宁静而悠久、古老而柔情。
京城的女子有头有脸的几乎都是满人家的姑奶奶,就像她一样是官家内眷。这些有脸面的女人,也许是仪态端庄的官太太,也许是心直口快的姑娘家,或模样周正行事端方,或生得明艳丰润性情开阔,像雅尔檀一样有着这么一副上天眷顾的容貌和身姿的满女,除了她自己再没能找到第二个。
曾经齐佳完琦不同于满女的秀气清丽已经很让她欣喜了,可惜,到底不及她自身的绝世美丽。
满蒙贵女的清爽大气,和江南汉女的婉风流转,完美的结合在了雅尔檀这一副皮囊上。
太过出众有时也会让人觉得孤寂,而不过一面之缘的谢伊人却能令她心生慰藉。
虽然在她身边伏侍的大多是汉女,姿容出色者也不是没有。比如丁香和冬葵,两人长相身段都很秀美。但是她们是自己的侍女,很难再让处于上位者的她感觉到汉女的与众不同。
谢伊人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令雅尔檀感受到了直面一个江南闺秀的享受。甚至可以联想到,那素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行走在烟雨朦胧的青石街,转过无数个街角,不见沂水而建的茅草庭院,不见梦语低喃、前世今生。
她只静静的立在一边,那些许委婉的轻愁恰到好处的衬着不施粉黛的佳人。举手投足间的水墨清香能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好感,顾盼流转的清澈双眸又是多么吸引人去关注。谢氏本身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浸染了江南的韵味,一颦一笑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和这样一个妙人儿相处应该会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梅姨娘的内侄女儿,应该是懂得舞文弄墨的小家碧玉,所以才有这一身书香吧?
回想起梅姨娘初入府邸的那一年,似乎是寒冬时节,当时她正住在梅林厢房那里散心。
雅尔檀依稀记得那个冬季都快过年关了,花园子东边的梅林开得一片美好。谢氏就是在那个寒冷的时节里,被一顶青衣小轿从角门抬了进来。第二日请安时,自己特意去瞧了这个新姨娘,那会儿的梅姨娘还不像今天看到的那般成熟安然。
第一眼瞧见她时,那是一个面若桃花的美丽女子,三分妩媚、三分柔美的风情真是能惹男人喜爱。但是,雅尔檀断定这个新晋的梅姨娘,在这个后宅里不会得意多久。无他,这个女子眼底的冷淡和清高就告知了所有人,这个女人不懂得争!后宅里,不会争,哪里能够百日红。
果然,明明拥有与京城女子截然不同风情的谢氏,现在沉寂在疏影梅居里,深居简出的像个透明人。
据说梅姨娘是江南汉家女子,是一家书楼馆主的幺女,不但识字通文,而且模样十分标致。这样的女子不应该嫁到门当户对的平民家中做正室才更合理吗?好端端的做什么妾氏?
书生总是重视繁文缛节的,哪里肯将家中女儿送给别人做妾?哪怕齐佳府是高门大户,但是书生不是最恨攀附富贵的人吗?更何况,现下这年月不知有多少书生敌视满人夺了汉人的江山。
谢氏的父亲是个老秀才,其妻只生了一子两女,长女活到十岁就因为病弱夭折了,长子应该就是那位谢小姐的父亲了吧。那老秀才家境平平,平时一家人只靠着祖上留下来的一些田地和书楼过日子,虽说家产微薄但也没到舍了女儿去做妾的地步吧?江南那边儿的书生最是意气用事了不是吗?如此攀附富贵的行径还真是有些令人不解。
各人总有各人的苦难和往事,雅尔檀也不愿意去挖掘这些陈年旧事,正房夫人富察氏尚且不能拿她怎样,又何惧一个家世平平的良妾?但是如今,这位谢小姐寻上门来,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黑暗中浮现出那素衫少女语笑嫣然的模样,雅尔檀细腻的嘴角牵出一个优雅的笑容。
天色还未彻底黑暗,萃华园却已经灯火通明。
冬葵呈上来的晚膳是三荤三素再加上一道养生汤,菜肴的品相精致、香味勾人,光是看一眼都让人垂涎欲滴。其中那一道汤品更是色香味俱全,浓白的汤汁混着热热的雾气散发着独特的肉末香味。
雅尔檀微眯着眼喝了小半盅,再放下碗时脸色红润了很多,灵动的面容也隐隐的显出了三分笑意。转头调侃的问道“又去求素娘洗手作羹汤了吧?”
冬葵见格格用的开心,一向鲜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可不是嘛,也只有素娘姑姑能做出这般风味。”
一旁已经吩咐小丫鬟撤下晚膳的依兰听到这话,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也不思索张嘴就说道“既然素娘做得这般好,昨天丁香就不应该去小厨房领饭。素娘也真是的,明知道翠妈妈这两日不在府中,也不动手管一管格格的饮食,都说她手艺极好,怎么却日复一日的懒怠了。”语气里满是不痛快。
冬葵闻言很是惊讶的瞥了一眼她,又垂下了眼帘,默默地去端漱口的茶水。
雅尔檀的脸色早已经沉了下来,厉声训斥“你是怎么说话的?这两日是我吩咐过不叫你们打搅素娘的,丁香去小厨房又有什么错?再者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素娘的为人是你能嚼舌头根子的?”
依兰正撸起了袖管在拧手帕打算伏侍她擦拭嘴角,听到这声训斥,手一抖,帕子就掉落在了小丫鬟捧着的铜盆里,晶莹的水花在铜盆里旋转儿,热腾腾的水雾气萦绕在铜盆上空。只见她忙慌张的跪了下来,“奴婢错了,请格格责罚。”
“那你就在素娘的门前跪上两个时辰吧。”她是越发不知道深浅了。
冷冰冰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了她的心脏,依兰能感觉到她的内心缓缓地淌血了,抬起含泪的双眸看见的果然是格格一贯淡漠的神情。“是。”一个字却有着说不尽的委屈,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子往门外走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你去盯着。”小腿一软,脸上登时流下两行泪。
原来,雅尔檀又随手指了端铜盆的小丫鬟去盯着依兰罚跪。这在一直以来被尊为萃华园第一贤良人的依兰看来,何其屈辱!格格竟是这般不信任她吗?
冬葵沉默地看着她和小丫鬟退了下去,这才捧着茶盏递给了雅尔檀。
沁香的茶水在喉咙里滚了一圈,雅尔檀用帕子掩了脸,将温热的茶水吐在了漱具里。她随意挥挥手示意剩下的小丫鬟端走了茶具,小丫鬟们手脚轻快的退了下去又快速的放下了帘子关上了门。
屋里已经点上了数盏琉璃灯,轻纱做的灯罩里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线。整个屋里都暖洋洋的,若不是格格的脸色不虞,恐怕都会让人觉得方才都是一场黄粱梦。
雅尔檀一向晚睡,所以每每在用了晚膳之后还要看会子书或者做会女红针线,之后才会让人伏侍着沐浴更衣。
此时的她慵懒的躺在软榻上,如雪的肌肤在夜间更显得苍白,一头乌黑柔亮的青丝肆意的散乱在枕上。这样懒洋洋的模样减去了几分白日里的清冷,添了些人间烟火气。她吩咐道“你去打开首饰柜子里最底下的那个匣子,把里头那个雕了木芙蓉花的檀木盒子送到疏影梅居去。”顿了顿又嘱咐道“你亲自去。”
冬葵的眉心跳了跳,轻声问“是给谢小姐的见面礼嘛?”
得到了一声不咸不淡的恩,心沉了沉,“是,奴婢这就去。”瞥了一眼,软榻上似乎是倦了的美人,“糖蒸酥酪奴婢已经在晚膳前打发小丫鬟送到怡月轩了。”
见她不应,冬葵识趣的退了下去。
待到屋里没有了任何人,雅尔檀才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有些疲倦的眼神。依兰,跪一跪才会清醒点吧,可惜了这么些年来的情分。
提着灯笼到疏影梅居时,守夜的婆子很识相的赶紧开了门请她进去。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一口一个“冬葵姑娘”叫得可真亲热啊,她讽刺的想着,明儿要是知道你们平日里最奉承的依兰姑娘受了罚,那脸上该是多么精彩的表情?
谢小姐还没有歇息,她进屋时瞧见了桌子上各色各样的包裹、盒子,其中有两匹崭新的松花缎子,那些想必是其他人送来的见面礼吧。冬葵面色淡淡的和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很纤柔的少女说了几句闲话,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子,哪怕自己是个侍女也没有露出任何轻视。当然,她一个姨娘的侄女也没什么可以歧视自己的,毕竟自己的主子是身份高贵的大格格。
离开时,冬葵瞥了一眼色泽优雅的木盒,它正被新主人拿在手上轻柔的摩挲着。很好,至少没有和桌上的东西混在一块打堆儿,不是吗?那样珍稀的宝物可不是桌子上的这些俗物能相比的。
凉凉的夜风冰得刺骨,冬葵不禁缩了缩脖子,幸好脖颈附近的衣领上镶了暖和的棉质围脖。她快速的往回走去,真冷啊。灯笼的光晕下,被风吹的已经麻木的脸上咧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像是在笑那个正在廊下罚跪的人,又像是在自嘲,漆黑的眸子里除了夜色还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