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风辟易去后,精卫心有依托,又得凌璇雨一路温语安慰,来到凹谷之时,情绪稍稍平复。
时辰易逝,金乌西坠,满天星华,渐渐由暗而亮,闪烁天宇。凌、卫二女久候不见风辟易回来,各自一心牵挂两人,休说精卫渐复惶恐,便凌璇雨亦是惴惴,坐立不宁,出入徘徊,忽想起师祖精研先天易数,功参造化,通达神灵,于是入屋,请求师祖为小师叔和阎婆婆起上一课,以示吉凶。本意聊解烦忧,师祖未见俯允,不想卷耳先生说道:“风儿幼逢孤露,自五岁起,与我相依,屈指一算,十四载有余,平日寡言,好些少年意气。不过,风儿的心智武功,均是上乘,前途当无所大碍。此事因卫儿而发,便多费精神,为卫儿详细推演一卦,尽老夫少许余力吧。”
凌璇雨素蒙师祖宠爱,同先生说话,惯是随意,奇道:“师祖有一个词用错了,怎是‘余力’,便是谦逊,也是‘薄力’啊!”卷耳先生笑道:“璇儿灵慧心细,可惜相会日短,你父又拘泥于本门规条,传授尤少,况且本门的‘玄天指’‘十八段锦’等等武功心法,太过霸道,颇不适合女子修习,为祖时候不久······”
凌璇雨惊道:“什么‘时候不久’?师祖莫要吓唬孙儿!”卷耳先生道:“天地和谐变易,生生死死,聚散来去,乃天理法则,璇儿可知么?”凌璇雨道:“师祖欲去哪里?”心下隐隐有不祥之感,却不敢深思。
只听卷耳先生道:“来乎天地,归于天地,痴儿还不明白?”此言突如其来,令凌璇雨大惊失色,呆呆愣住,一时梗喉,语不能出。卷耳先生续道:“今晚子正,便是老夫羽化之时。遥想当年,老夫为避世人庸务,曾假寐一次,哄瞒世俗,以潜心修悟老(子)庄(子)道法,迄今终于解开入世出世之大道。聚时多欢,别离短痛,岂非乐事?月前为祖已知寿期,便是风儿,也未与他说及。难得璇儿来到,更慰心怀。璇儿不妨多留几日,或许逢有机缘,可代为祖了却一桩心愿呢!”
道家修为讲求内、外丹行并重,寸心不背自然之理,寸步不惑天道,由有为至无为,逐渐涤除尘嚣,以先天之气充养后天之精,吐纳天道精华,育结体内金丹,返璞归真,可成大道,可控生死。古典便记有作《道德经》五千言的老子“紫气东来,西出函谷,莫知其踪”。从来道家便多奇异,又如钟离、张果一类。
三年之前,凌璇雨随父初次晋见师祖,在祁连山小住数月,折服师祖学究天人,年少好奇,私下向父亲问起师祖生平。父亲只说“师祖自弱冠便游侠江湖,不几年后,遭逢隋末暴政,烟尘四起,颇为平息乱世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功成身退,大隐于野,精研术数,潜心道法。‘卷耳’乃师祖道号,原来名讳已弃置三十余年未用。师祖不喜欢多言历往。”再问下去,其他便不肯详说。
如说卷耳先生百岁修龄,累积功深,参透造化,悟彻生死玄妙,凌璇雨当然不疑,只是骤然知晓行将两世相隔,要想平静接受,却是不能。
凌璇雨道:“如今强敌虎视,单单小师叔一人之力,孙儿担心他应付不来,师祖···”卷耳先生未待凌璇雨说完,已明其意,笑道:“璇儿借题发挥,无非含意有二。一是出于孺幕,贪和为祖多聚时日,承欢以娱天伦。其二么······雏鹰展翅,终需单飞,老朽不去,少年人不历磨难,如何成长?璇儿,唤卫儿进来,去吧!”凌璇雨见师祖心意坚定,无可再说,只好出外。
秋叶露寒,山风清凉,精卫独立小丘一角,怯生生的身影微见颤抖,眼巴巴凝望,倾耳细听轻微之声,心中祈盼,浑然不觉寒冷。
凌璇雨想了一想,只将先生卜卦一事说知,暗自祈愿小师叔和阎婆婆能在子时前平安赶回。
二女入内,卷耳先生净手之后,取五十根蓍草,双手分执,经过六次十八变,排列一卦。凌璇雨略晓六十四卦的道理,看去是一个“睽”卦,忖道:“上卦为离,为火;下卦为兑,为泽。水火不容,相克相背。离、兑合而为‘睽’,‘睽’者,违也。此卦用以卜二人,可是不吉啊!”静待先生如何解法。
只听卷耳先生道:“卦象有咎,小有凶灾。但此卦卦形同‘家人’卦反之,当互为综卦。”精卫急道:“爷爷,是不是婆婆有什么危险?风大哥呢?”卷耳先生道:“此卦为卫儿而卜,怎不多问问自己未来休咎?”
精卫道:“只要婆婆和风大哥快些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将来怎样有何关系?”卷耳先生道:“卫儿心地善良,惜乎天命乖蹇,可记阴阳消长,天道循环,莫永久之灾祸,莫长远之福运,当分别便分别。我心不弃亲友,亲友自不弃我,君子以同有异,以言有物,而行有恒,则万事万难,终有解时。”精卫喃喃,道:“当分别便分别?”
卷耳先生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二女,缓缓说道:“风儿还不归来?也好,既是时候到了,璇儿,卫儿,想也累了,不妨小憩片时。”相伴着先生的话语,二女忽感神思困乏,一股倦意,莫名袭上心头。凌璇雨强自叫道:“师祖!”恍惚中听有一句“溪流来处,乃为祖归处”入耳,梦魇便至,此后再无所知。
当凌、卫二女醒来时,里里外外已经不见了先生影迹。精卫问过凌璇雨,想念先生恩德,想起婆婆消息未卜,许多事情浮陈杂味,难抑悲伤,珠泪滴落。
待风辟易匆匆抢入,二女看他木然而立,神情呆滞,均是又为伤心,又为骇然。只见风辟易喃喃低语:“是师父去了。我······我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慢慢走向先生日常坐道的石榻,在那上面盘膝趺坐,缓缓闭上双目,不再发一声-----初时满面麻木哀痛,渐渐转变安详,竟一直静坐至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