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卷耳先生照例做午课,在茅屋之中趺坐调息。风辟易和凌璇雨便在外面石桌旁相坐对弈,中间凌璇雨为同风辟易争执一角,执子凝眉,陷入苦思,迟迟不肯轻投。
风辟易含笑以待,忽听有清脆的马蹄声传入耳鼓,来向是谷口那端小路,便道:“棋局未终,有客来访,不妨暂留残局吧。”凌璇雨冥思不得解法,二人对弈,本是游戏,胜负之念不重,当下一笑站起,将手中棋子掷入棋钵,笑道:“我便认输一局,又能如何?”一边说笑,一边忖道:“师祖避世多年,一向不与外人往还,只此次前来,见他与阎婆婆‘母女’有所交流。她二人近在咫尺,何况从不骑马,自然不会是她们···这个时候会是谁来?”
只见风辟易凝神细听一听,“一匹马,一个人。”凌璇雨笑道:“一匹马便是一匹马,怎知马上乘客定是一人?”风辟易道:“马行轻盈,负载不大,前后四蹄落地均匀,毫无偏倚。马是好马,骑者也是善乘之士。”二人说说笑笑,步下小峰相候。
进山小路曲折,马行并不甚速,待二人下到峰脚,那马方自从山角转出,果是一人一马,乘客乃一个三十余岁的精悍汉子,远远望见二人,早早便下马步行。凌璇雨看那人满面含笑,认清那人相貌,“呀”的一声,叫道:“原来是平将军!”
平元近前,笑道:“多日未见,凌姑娘可好?”凌璇雨亦笑着相迎,道:“将军征战繁忙,戎马倥偬,如何有暇,枉顾荒山?”平元道:“姑娘取笑了。在下奉命前来贵地,拜访一位老先生,来得造次,心下正自惶恐。即有凌姑娘在此,想来老先生不会断然见拒。请教凌姑娘和老先生怎样称呼?”凌璇雨心道:“‘老先生’自是指说师祖。奉命?除却那帻西节度使盖嘉运之外,这西北一带,还有谁能令平元做使?”暗自疑惑,对方相询,又不好不答,便自说了,复又一指风辟易,“这位是我的小师叔,姓风。”
平元身为快刀营统领,司掌侦缉之职,阅人无数,乍看风辟易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却于不惊波澜当中隐绽锋芒,听凌璇雨介绍,敬意增深,抱拳施礼,客套数语,又道:“烦请风少侠代为通禀尊师,便说晚辈平元,恭候老先生传召。”
凌璇雨拦住风辟易,“小师叔,你陪客人,我去吧。”上峰入屋,看师祖午课刚休,便将事情禀明,并将心中猜疑说出。
卷耳先生吟道:“吾欲避世,世不避我。红尘千寻,何彼乐土?”偕凌璇雨出外。凌璇雨向下招手示意,于是风辟易举手延客。
平元却不遽上,自将背负朴刀,腰挂短刀相继取下,交付风辟易收执,弹整衣冠,端正仪容,恭恭敬敬,行上峰顶,见到卷耳先生,肃声说道:“晚辈平元,拜见先生。”便欲行跪拜大礼。卷耳先生大袖微展,一股极其浑厚柔和的无形劲力发出,虚空托起平元半弯的身体,令他再也拜不下去,微笑说道:“山野闲散之人,何当将军如此大礼?将军请起,坐下说话。”平元心下惊异,不得相强,只率罢了,却是谦逊,不肯落座。
凌璇雨已是收去石桌上的残局,端来香茶,笑道:“师祖山居,素来随意,将军拘束,小师叔和我岂不更需罚站了?”一番话将众人说笑,平元军伍十年,本非迂腐,便与风、凌二人敬陪先生围坐在石桌四周。
平元略略欠身,道:“先生请恕晚辈直言。晚辈受盖大帅差遣,授意晚辈转述,请老先生听一个故事。”卷耳先生声色不动,道:“请讲。”
只听平元讲述起源自西域的一件事,说道西域有一个小国,流行风俗与大周(唐)有所不同,其王位传袭,向来不分男女长幼,惟有德有力者居之。国王有一子一女,小小国家,无多事务,因长子仁和,立为王储。那公主同其兄性情迥异,豪爽任侠,富有政治谋略,对外广纳奇人异士,于内结交朝臣奥援;王储仁爱,顾念亲情,本又决断不得大事,坐视公主权势逐年壮大,危及自身,依然懵懂无对。
这时王孙成长,年少任事,颇具胆略,思想整顿旗鼓,于是也辗转搜罗了一些江湖高手、谋士幕僚,力图对抗姑母。怎奈公主多年经营,朝野内外,纵横盘结,其庞大势力,不是他轻易可以撼动。历经两次或明或暗的争斗,均遭惨败,反逼得自己故作痴狂之举,亲手药死新婚王妃,假意制造王府内乱,无暇外顾的局促情态,令公主放松警惕,才得以残喘,自此韬光养晦,静候时机。
不久邻邦和该国由琐事启衅,边境小有战事,王孙不甘长期蛰伏,权衡思量,欲借外祸扰乱内政,将军情传予外敌,期盼敌军小挫本国军队,便以乘机指责领军将领,顺势在军中安插亲信,达到控制军队,图谋雄起的目的。其实公主对于王孙表面疏忽,一直暗里戒备,侦知这一阴谋,当下派遣使者,通报戊边大将。
平元简明扼要,把故事讲到此处,道:“大将军素知公主与王孙私底内斗,争权夺势,祸端乃王室自身,本想洁身自好,不依附任何一党。如今一方示恩,一方逼将,令大将军左右为难。请问先生:将军应当如何处置?”
凌璇雨听着,联想到那天相遇石小、平元等人之事,心道:“什么‘西域小国’,分明是托词述说我朝事情!‘公主’想是太平公主,‘大将军’自乃盖嘉运无疑,只是李氏子孙中几时出了‘王孙’这样的厉害人物?”风辟易不解内藏隐喻,唯觉故事中的王孙可恶,愤然说道:“毒害发妻,勾结外敌,此类无耻之徒,该杀!”
凌璇雨想师祖智慧高超,却久隐边荒,消息闭塞,不知是不是如小师叔一样会迷惑其中关键,只是平元语焉隐晦,总不好当面拆穿,使客人难堪,把目光投向师祖,笑道:“师祖,不想西域一个弹丸小国,也有这么多事发生。孙儿浅见,一家一国,争财夺利,天下之大,尽是一般吧?”卷耳先生道:“璇儿聪慧。”转而对平元说道:“大将军心下想必已经有了主意,何须来问山野之人?”
平元微微欠身,道:“晚辈实实奉命,请益先生,恳请老先生赐教一二。”卷耳先生轻抚银须,缓缓说道:“若无一句话领回去,将军为人信使,也不好交差。罢了,老夫只有八个字:不知,不问;不问,不知。”平元道:“请老先生明示。”卷耳先生道:“将军便将此八字晓谕盖嘉运,他自然理会。”平元心道:“听先生的口吻,颇似大帅的长辈上司,难怪来时大帅惇惇叮嘱,务必对老先生恭敬呢!”料想卷耳先生有极大来历,不敢啰嗦,起身施礼,“多谢老先生!晚辈告辞。”
卷耳先生却不即出声送客,眼光慢慢转到一旁搁置的长短双刀上,那是平元为示恭敬----长者面前,不敢携刃-----交付风辟易保管,风辟易带上小峰,倚放在一方大石边侧。卷耳先生笑问:“将军是使刀的么?”平元不明何意,应道:“是。”卷耳先生道:“将军可否演练一套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