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唐·王维《出塞》·节录
短短数句诗句,描绘出苍茫大漠的一种肃杀、壮观之美。就在这样的一幅画面之中,一个翠衫少女,骑着一匹白马,独自西行。
少女姓凌,名璇雨,她的父亲乃是当时江湖上颇负盛誉的长安儒侠凌齐。此次凌璇雨领了父亲的嘱托,由西都长安起身,远赴西北祁连山办事,一路行得十余日,自繁华之地渐入苍凉,马单影只,内心也不觉寂寥起来。不期这日临近傍晚,竟在大漠里巧遇一对旅伴。
那是一双青年夫妇-----男的名叫施卫城,乃洛阳弓马世家“神射”施家长子,二十余岁,正是意气风发之年,领了兵部公文,委以挂名副将,前往边疆建功立业。他的妻子乐莲,诗礼传家,文弱女子,却是伉俪情深,相偕随行。
三人恰相遇在一处水草颇丰之地,便乘早扎下两顶小账,共同宿营。
是夜无风,有月半轮,泠泠清辉,洒遍瀚海。三人便于帐外环坐闲谈。凌璇雨听悉二人去意,颇为心羡施、乐夫妇,笑道:“乐姐姐,小妹真是羡慕你们呢!只是听说军规森严,从来不许家眷随军,而施大哥要去的盖元帅(注:帻西节度使盖嘉运)之处,更以治军严厉著称,不知二位能否为盖元帅许可?”
施、乐夫妇相视一笑,施卫城道:“哈哈,我们有圣上的特许手谕!”凌璇雨道:“什么?”好奇心起,急问是怎么回事。施卫城笑着看了妻子一眼,道:“还是莲妹来说吧,好不好?”
乐莲想起前事,玉面之上,不由泛起一丝红晕,低语说道:“既然同凌家妹子有缘结识,相问此事,不好不说。”纤指轻掠鬓角秀发,略略调整思绪,道:“相公自幼随家翁勤习弓马之术,期望有朝一日可以纵横沙场,为国为民,效以微力。昔年太宗当政,神威远播,卫公李靖,大败突厥于阴山,远逐胡儿千里之外,迫令其分化东西两部,换来边塞数十年的安宁。而近来西突厥恢复些许元气,作乱西北,犯我边境,祸我百姓,时有战乱文书,飞骑报至东都(洛阳)。相公闻此,常自静夜难眠,击案长呼,直欲金戈铁马,浴血杀敌,方称快意···”
施卫城插口笑道:“可惜这样一位热血儿郎又实实舍不下新婚燕尔的娇妻!”凌璇雨拍手莞尔。
乐莲的面色愈发有些绯红,停了一停,方自续道:“我知道相公的心思,怎能不顾全他的一腔赤血报国情怀?思来想去,突发奇念,有了从夫从军的念头。可是正如凌家妹子说的,军规如铁,自来没有女眷随军的先例,我一个平庸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却由此将此事记在心上,也没和相公谈过。”
不久兵部奉诏,海选将士,戌守边关,直到报名截止日期将末,施卫城犹自郁闷踌躇,难作决断。却不知乐莲已经先期遣人为其报名应征,选试的前夜方告知于他。施卫城心感爱妻苦意,自然应试,以他的本领,初选即中。
乐莲续道:“几日后便行来公文,令相公三日后启程赴边。眼见在我的安排下,夫妻便要分开两地,而边塞苦寒,战阵之间,更是风云变幻,生死系于一线。我二人相隔数千里,音声难对,鸿雁太遥,这一别,焉知怎样?无法之中,忽然想起我一个表妹,服侍在太平公主身边,素闻公主豪侠热肠,又同为女人,当解我心思,能否婉转求她一试呢?自思此是一个极大胆的妄念。”
乐莲想到这一主意,仿佛于暗夜当中看见一丝曙光,顿时心下兴奋起来,再不犹豫,当即联络表妹。次日却无消息传回,苦等到第三天下午,表妹方自托人捎书过来,说晚上太平公主在府中召见。
起更时分,乐莲坐一乘二人抬小轿,一名小婢陪伴,来至公主府前,通报入内,候了半个余时辰,才晋见到太平公主。
公主问了乐莲一番话,便道本朝自天后临仪,又开辟大统(指武则天将国号易“唐”为“周”,登上帝位),继而可以出你这样的奇女子,殊属可贵,言下之意,甚为奖勉。正自谈说,忽有一个女侍匆匆进来,用极低的声音,贴身密语公主数语。太平公主雍容端庄的面上微微变色,一言未发,起身入内,乐莲不知何故,心下忐忑,惴惴相候。好一会儿工夫,内堂传出话来,吩咐她回去等候,再问却无其他言语。
凌璇雨听得入神,道:“乐姐姐,那后来怎样?”乐莲道:“我虽然着急,亦不敢多问,只得请表妹代为进言,望堂告退。在返回的路上,却遇见了一件奇险之事。”
两名轿夫抬着小轿,那小婢提了灯笼引路,乐莲坐在轿内胡乱想些心事。静夜稀少行人,一行走的甚快。忽听小婢一声惊呼,随即小轿倾翻于地。幸好乐莲摔得不重,未及反应,又觉威风飒然,似有一股劲风将轿帘掀了一掀,一个声音短促而尖锐:“不是!”便再无声息。乐莲惊恐之中,神智已然清楚,挣扎出轿,只见随行三人姿势不同,各自委顿倒地,脸上的惊怖表情却是一般无二。追问许久,一名轿夫方稍稍缓过神来,话说不成整句,嗫嚅说道:“是人···鬼····不,不!是鬼···鬼···鬼鸟啊!一晃···晃忽···飞了!”
乐莲讲到这里,兀自内心留有余悸,双手紧紧握着施卫城的手掌,娇躯也似有些颤抖。
凌璇雨正要请乐莲继续讲述下去,倏然两声啸厉的嗥叫传入耳鼓,一惊跃起,脱口呼道:“有狼!”循声望去,皎皎月光之下,只见东南方向,三个黑点,疾速驰近。施卫城也自瞧见,却只是淡淡一笑:“仅此三匹,正好让我试箭。”说时已抓了弓箭在手。凌璇雨忽地“咦”了一声,道:“不对!”两句话之间,那三个黑点已经奔到百十米外,施卫城也看清那跑在前面的竟是一名少女,而她的身后果然是两只大狼,紧紧追赶,与少女相距不足十步距离。
施卫城见情势危急,当即右手扣了两支羽箭,一并搭于雕弓,臂膀曳力,弓开如满月,双矢齐发,疾射而出。施家以“神射”享誉数十年,自忖百米之内,箭锋到处,那两匹恶狼必然立毙。
倏听那少女一声娇叱:“好大的胆子!”突地身形一矮,反手一抄,竟将两支羽箭一手接住,同时喝道:“大灰,二灰,站下!”话音未落,她人已纵到三人面前立定,那两匹大狼却停在了数丈之外徘徊。只见那少女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袭墨绿的衫子,个头不高,身材微胖,圆嘟嘟的粉脸上略布沙尘,噘起了一张小嘴,双手叉腰,颇是有些嗔怪的样子,对施卫城叫道:“喂!姑娘又没惹你,你这位哥哥,怎么无端敢射我的狼儿?”
施卫城的箭术从未失手,本感尴尬,又见那少女如此,心下一半好气,一半好笑,一时答不上话来。
凌璇雨长于武林世家,耳濡目染,经见许多奇人奇事,见状已明白几分,在一旁笑道:“施大哥本意救人,可是不晓得这狼儿乃小妹妹家养的,说来一场误会。”那少女闻言,登时转嗔为喜,咯咯一笑,道:“那是我错了,还要谢谢大哥哥的好意呢!”说着见了一礼。施卫城哭笑不得,只有拱手还礼。
乐莲看那两只狼并不过来,状似驯善,心下也去了惧意,爱那少女天真,近前拉住她的手,笑道:“小妹妹真讨人喜欢!我姓乐。”又将施、凌二人一一介绍,方问:“小妹妹贵姓大名?”那少女调皮地眨一眨眼睛,道:“我啊,贵姓石,大名小情,还有个小名,小石头儿。”凌璇雨适才看那少女奔行、接箭的身法、手法轻灵矫捷,翩若飞鸿,美奂快绝,早已暗地猜测这少女必有极大的来历,待听得她自报姓名,仍不禁失声道:“你便是‘剑花’石小情!”石小情笑道:“凌姐姐倒知道小妹的唬人招牌!”
施、乐夫妻一个将门世家,一个诗书传礼,不知江湖之事,自然不明白眼前这个娇憨顽皮的少女,在如今的江湖中是何等的大名声。
“剑花”小石,“飞花”小叶,一是梅山剑派的第一弟子,一是以“飞花摘叶”的暗器手法著称,近一、二年名声鹊起,合称“神女双英”,端的是星耀当世,一时无三人并列。
石小情道:“三位哥哥姐姐,小妹一口气跑了好远好远的路了,渴啊,饿啊,累啊!先给小妹寻点儿吃的,好不好?”乐莲急忙从帐内拿出一些干粮、腊肉等,并一个水囊递于石小情,又问要不要喂狼。石小情道声“不需”,便就地坐下,大吃起来。
凌璇雨道:“小妹慢用。难得有缘结识石小妹,不过乐姐姐和施大哥的故事很是精彩感人,我可先要请乐姐姐讲完。”石小情奇道:“什么故事?啊,小妹最爱听故事了,也讲给我听听吧!”凌璇雨简略将前段代为转述一遍。
乐莲续道:“大家惊魂未定,忽听‘吱呀’一声轻响,前面不远,一处铺门打开了一条缝,就看见一个黑影闪出····那天晚上的月光,可没有今儿的明亮,那人又是背对着我们向街口行去,只能看到那人发髻凌乱,衣衫褴褛,走得踉踉跄跄,极是艰难------我猜想那人应是受了重伤------那人勉强走到街口,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我见那人可怜,心里想着过去帮人一把,扶他起来,却怎么样也挪不开步子····唉,我···我真是没用!”
石小情本来一边听着,一边埋头大吃,忽然停下,头也不抬,插口说道:“后来有一个年轻人,背走了伤者,是吧?”乐莲奇道:“是啊!石小妹怎会知道?”石小情答非所问,道:“那这是十七天前的事情了。我还知道那伤者是‘七雷掌’毕轰呢!乐姐姐,先讲你的故事吧!”
乐莲道:“我夤夜出外,虽然有家仆跟着,相公也不放心,沿路接了过来。略略整束,我们便一起回去家中。第二天相公就应该启程了,即便已经请托到了太平公主,一夜之间,又焉有奇迹?我方自万分惆怅,殊料天恩浩荡,一大早,陛下竟亲颁上谕,委任相公以记名副将,着携家眷赴安州安置,并特许延日动身,候兵部补发公文。功名罢了,我夫妻得以一起,我自是喜极而泣。”
这一段故事,乐莲讲的轻巧,而其中的鹣鲽恩爱,曲折苦衷,却令人细细思想,着实感慨,凌璇雨一时无语。
石小情瞪圆一双秀目,望着施卫城,“大哥哥,乐姐姐待你这样好,倘若以后你辜负了她,小石不饶你!”施卫城拱手笑道:“岂敢,岂敢!”石小情一笑站起,把水囊抛给施卫城,“长途跋涉,尤其在这沙漠里,须缺不得水。这个水囊么,施大哥一定收好了。”又道:“好了,饭饱了,水足了,再去寻那两只‘大鸟’玩玩儿!谢谢哥哥姐姐,再见!”未容凌、施、乐三人招呼,一声唿哨,人已纵出,两匹大狼,紧紧追随,飞驰而去。
凌璇雨眺望石小情的背影,心道:“素闻‘剑花’小石天不怕、地不怕,专一爱闹,却不知在这大漠当中,又会作何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