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邹家告辞,寒羽立马去了机场,买了最快返回燕京的机票。回到燕京后,寒羽才得知,回自己家乡的飞机是隔天一班。他归乡心切,几乎连一分钟都不想耽搁,只好连夜改乘火车。坐了十八个小时火车后,寒羽到达了那个距离自己村子最近的城市。
又乘坐小巴到县里,花高价请了个摩的继续前行。两个多小时后,没路了,寒羽开始步行,这时天已经是擦黑了。
寒羽所在的木兰乡八岗村在大山深处,是一个基本上与世隔绝的小村,那里的老乡们还过着男耕女织的半原始生活。当月上枝梢的时候,在崎岖山路中急行军三个半小时的寒羽,终于可以望见山坡下村寨依稀阑珊的灯火了。
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老爹,你一定会惊喜的蹦起来吧?想到这里,寒羽嘴角弯出一抹无法掩饰的笑意,所有疲惫一扫而光,愈发加快了步伐朝家的方向赶去。
路过村口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榕树,寒羽看到几个人影在树冠下闪着,并不时传出母鸡下蛋般咯咯咯的笑声。再定神一望,原来是村里的几个老大妈,在那儿边磕瓜子边聊天。寒羽会心一笑,信步走了过去。
“张大妈,李大妈,刘大妈……”隔老远寒羽就挥手打了个招呼。
几个女人同时回头,看到寒羽时微微一愣,似乎并没有一下认出他。待寒羽走到面前了,刘姓大妈方才惊讶的叫了一声:“哎呀呀,这不是小羽子么?你可算回来了。”
寒羽也是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大妈说的“可算回来了”是啥意思,只是单纯的认为,自己出去了两年,不见踪影,估计大妈们还挺惦记着自己,盼着我早点回来,应该就是这意思吧。于是便随口应了一声:“呵呵,这两年我去国外了,在非洲,挺远的,回来一趟不容易,这不好难得才逮到机会休假嘛。大妈,你们都还好吧?”
“嗯,好,好,挺好的。”三个大妈异口同声的回答道,可寒羽注意到她们的神情怪怪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说话的语气也是支支吾吾的,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时寒羽倍感尴尬,倒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
“对了,我老爹,他还好吧?”寒羽随口问道。
哪里想这句话刚一出口,三位大妈的神色便顿时慌张起来。一个说,啊呀,我家的猪差点忘喂了,小羽子我得先走了。一个说,奇怪,我家那死老头子跑哪儿去了,不行,我得去找找他。还有一个说,小羽子,大妈急着上厕所,就不陪你多聊了。
说话间,她们稀里哗啦走了个干净,剩下寒羽一人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寒羽摸摸脑袋,纳闷道,奇怪,几个大妈这是怎么了?好像这长时间不见,都不待见我了似的。
心里疑惑着,寒羽继续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由村口进入,先上一个小缓坡,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前行约五十米,再向右一拐,那幢半新不旧的带着小院儿的老平房,就是寒羽的家了。隔老远看到,老平房里黑着灯,竟然一丝光亮都没有,寒羽心里一沉,老爹怎么不在家?出去串门子了?又或者早早歇着了?
带着疑问,寒羽站在了自家小院的大门外。看到脏兮兮的木门竟然从外面栓着链子锁,他此时基本已经可以肯定,老爹确实是不在家了。唉,自己回来的怎么这么不是时候呢,都这个点儿了,老爹又会上哪里了呢?
寒羽皱着眉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旋即后退了几步,又猛然向前冲去。起脚踩在围墙之上,提一口气,噌,身体拔地三尺,手臂在墙顶轻轻一撑,两腿斜跨,嘭的一声,寒羽稳稳的落在地上,此时他已经在自家小院内了。
不知为什么,站在院内,寒羽总感觉到一丝破败之感。他看到先前老爹养植的那些花花草草,此时尽已枯死,只剩若干花盆,歪歪倒倒散落在小院的一边。一扇窗户,上面所嵌的玻璃碎了大半,独有木框随风摆动,磕在红砖上发出孤独的声音。
寒羽不由心中一紧,又联想起刚才那几位大妈的怪异神情,隐隐感觉一种不祥之兆从心头涌起。眨眼间到了屋子正门,他用力一推,随着嘎吱一声,木门向两侧分开。
籍着惨白的月光,他看到老爹的16寸黑白照片,被端端正正的挂在堂屋正。随后的一秒钟,如同被五雷击顶,寒羽脑子里轰的一声,他的面色,在一霎时几乎变为了灰色。
“老爹,啊——”
一声嘶吼,划破天际。大群黑鸦本在树上栖息,被这声怪叫所惊,惊慌的扑扇着翅膀,刹那间呼啦啦飞了个四散奔逃。
而此时,寒羽浑身颤抖着,膝盖似乎不受控制般,只感觉软绵绵的,不由自主便跪倒在地上。随身带回的特意给老爹买的礼物,被他扔了个天女散花,散落一地。
“老爹死了,老爹不在了。”这个声音一直撞击着寒羽的内心,他的心碎成一块块的,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凝结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慢慢的沉淀着,直至坠入万丈泥潭。突然,他听到自己的嗓子眼传来一声悲鸣,那声音撕裂人心。在这夜色笼罩的陋室,他嘶哑的哭声是那么的苦涩,仿佛在黄连水里泡过似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如此差不多有十来分钟,小院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原先挂在木门上的链子锁,此时被人打开了,接着寒羽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回头望去,看到一大帮人相互簇拥着从自己的身后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老者寒羽认识,那是本村的村长,寒羽一直喊他宝叔。
宝叔走到寒羽面前,闷声闷气说了一句:“小羽子,你回来了。”
寒羽红着眼睛,抬头望了一眼村长,嗓音发颤的只说了“宝叔,我老爹他……”这么几个字,就哽咽的不能自已,再也说不下去了。
宝叔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点头道:“也就是个把月前吧,你老爹正在村口大榕树下跟人下棋,当时我也在场,就在旁边看着。本来下棋还下得好好的,你老爹突然站起来大笑不止,笑着笑着就咣当栽地上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唉……”
寒羽此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万万没有想到,老爹竟然是以这么一种富有喜感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宝叔继续说道:“最奇怪的是,我见他倒了,急忙上前去扶他,没想到才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你老爹他身子就变的冰凉,心跳呼吸全没有了,好像那魂儿一下子就叫阎王爷给勾跑了似的,硬是没有一点办法医救。”
寒羽此时也不禁感到大大的疑惑,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死人他见得多了,就算是被子弹一枪爆头,因为血液中尚保持温度,人也不可能立即就变成冰凉冰凉的。而且因为神经的传感功能受阻,心脏也不会马上就停止跳动,总会有一定延迟的。若这些话不是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宝叔嘴里说出,寒羽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宝叔又说:“后来大家也联系不上你,就由我牵头组织,给老爹办了个隆重的送葬仪式,全村人都参加了。还有十里八乡的那些曾经受到过老爹恩惠的人,在得知了老爹走了的消息之后,也自发过来不少,小羽子这点你可以安心,老爹是风风光光的走的。”
寒羽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宝叔,您多费心了,谢谢你。”
“唉,别说那些有用没用的,我忙活几天倒是没啥,主要是我为老爹感到委屈啊。你说他把你辛辛苦苦的养到这么大,二十多年,多不容易啊。可他走的时候,竟然连看也没看到你一眼。唉,小羽子,别怪宝叔骂你,你这就叫做不孝啊……”
此话语气说的极重,寒羽只感到脸上一阵阵的发烫。
“宝叔,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心里也是后悔莫及。早知道是今天这样的结果,我就哪里也不去了,只守在老爹的身边。说不定,老爹还不会那么早就走……”说到这里,寒羽不禁悲由心生,再次恸哭流涕起来。
宝叔轻轻拍了拍寒羽的肩膀头,语调变的柔和的说:“怪宝叔刚才把话说的太重了,小羽子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
“宝叔,老爹他葬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寒羽揉揉眼睛道。
“我们给他在后山选了块好地,依山背水的很是幽静,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赶早我再带你过去吧。”
“嗯,谢谢宝叔。”
“那也没啥别的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刚大老远的回来,也歇着吧。别想那么多,人总有一死,谁都免不了的,老爹这一走啊,我估计自己也快喽,唉……”
宝叔转身抬腿向屋外走去,那些同来的乡亲们,纷纷安慰了寒羽几句,也都跟着离开了。陋屋,小院儿,恢复到一片死寂中。老爹的遗像前,寒羽席地坐下,四目相对间,已是阴阳两隔。回忆起老爹的音容笑貌,寒羽只感到心里揪揪的疼。
老爹,你咋说走就走,也不等我回来呢?我是你最亲的人啊,你是要让我为此内疚一辈子么?老爹……
寒羽枯坐一宿,整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