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无处话凄凉
阿塔儿一行人到达江南一带的时候正是梅雨时节,绵绵小雨整日不止,见不到日头,空气潮湿闷热。阿塔儿几人每日只觉得浑身似有无数只小虫在爬一般难受,沁出的汗水一遍又一遍浸透衣衫。
这日行到扬州城外,哥里达抬头看着城楼上大大的“扬州”二字,感叹说:“咱们可终于到了。等下进了城,一定要赶紧找一家客栈,我要好好地洗一个澡。从前哪怕天气再炎热,也没有这几日这般难受!”
阿塔儿回头问庄砚:“我们是先找客栈住下,还是直接去见你爹爹?”
庄砚抬头痴痴看着城楼,口中喃喃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她对阿塔儿说:“还是……还是先找客栈住下吧。”
阿塔儿微微一笑,伸手帮她将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
隔日,一行人都收拾齐整,便往许宅去了。
一去三年,黑色的大门虽然漆有些剥落,但两只铜环还是那么锃亮。庄砚提起裙子走上前去,扣住铜环轻轻敲了敲门。
一会儿,旁边的角门探出个头。庄砚一看,却是从前母亲的别院里的侍女木槿。
木槿先是疑惑着表情,仔细端详了她一番之后突然失口惊呼:“小姐!”
庄砚欢喜地说:“是我。木槿还记得我。”
木槿飞快地关了角门。一会儿,大门便打开了。木槿欢喜地蹦出来,连礼也顾不上行,拉着庄砚上下端详,一边说:“真的是小姐!小姐竟回来了!”见她身后的几人,疑惑道:“这些是……”
庄砚脸颊绯红,轻轻说:“是我夫君。”
木槿诧异地张大了嘴巴,片刻回过神来,更加欢喜:“小姐快进来!”一边拉着庄砚进门,一边对着里面喊:“小姐回来了!你们都快点出来!小姐带着姑爷回来了!”
庄砚一行人被木槿领着往厅堂去,阿塔儿一路看着,进了门便是一道屏风,转过屏风是个宽敞的庭院,庭院那头一间斗拱飞檐的屋子,庭院的左边是一道廊檐,一头连着对面的屋子,一边的尽头是一个圆形的拱门,拱门那头仿佛又是个庭院,不过看不真切。庭院的另一边几块石头垒着,后面是个湖,湖心岛上一座精巧的八角亭子,有一条曲径将湖心岛和这边的陆上连着。再往那头是几座假山,又一条廊檐蜿蜒过去,尽头又是一个圆形拱门,连着里面的宅子。
纵然是阿塔儿,也被这宅子给震惊了,同朝江南一带竟如此富庶,一个商贾的家里竟有如此豪华气派的宅院。正在左右观望,却听见一个刺耳的声音从左边那圆形拱门里传出来:“哪个小姐回来了!大白天如此嚷嚷成什么样子!”
光听这声音,都能想象到一张整日凶神恶煞喝来喝去没有半点笑容的刻薄的脸。阿塔儿不由得牵起庄砚的手。
阿塔儿和庄砚都向那边望去,却见一个穿着玫瑰紫千瓣菊纹上裳,下着暗红色绸缎长裙、满头珠翠穿金戴金的妇人从那拱门里走出来,正是许宅的大娘子许氏。
木槿连忙走过去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说:“夫人,是砚小姐回来了。”
那妇人眼睛都没抬,伸手便给了木槿一个响亮的耳光,口中骂道:“那小贱人早就死在北边了,怎么就回来了?!这青天白日的你是想作死么!”
木槿被打懵了,委委屈屈地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敢再言语。
哥里达一听那妇人口出恶言,刚要出头,被阿塔儿一把拉住。阿塔儿看了庄砚一眼见她眼中划过一丝失望。离家三年了,母亲也早已亡故,在这个宅院里,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大娘令大娘不快,没想到大娘还是那么厌恶她。
她走上前行了个礼,软声说:“庄砚见过大娘。”
许氏一见她就“哎呀”惊了一声,手捂着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怎么真的是你!你原来没死啊?”
庄砚低着头说:“我……侥幸活了下来。这次是特意回来看望父亲和大娘。”
许氏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口中啧啧说道:“你还真敢回来……你这个扫把星,新婚夜克死了丈夫一家,还连累我们被别人笑话,我们啊,算是做了笔天大的赔本买卖。你还回来干什么,看着都觉得晦气。”
听着大娘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庄砚能想象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母亲是怎么受着她的欺侮,她高高地抬着头,斜着眼睛看着许氏默不作声。
哥里达却按捺不住,一步上前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和我家夫人说话!”
那许氏被一吓,抬眼见哥里达人高马大,慌忙退后一步,捂着心口叫道:“哎哟哟,这是哪里跑出来个撒野的!吓死人了!”
哥里达虽然见惯世面,却从未遇到过这种市井泼妇,又不好出手打她,一时被气得涨红了脸。
庄砚回头拉过阿塔儿对许氏说:“这是我夫君柯吉。我们只在这里住上一晚,见过父亲便走。绝不敢多打扰大娘的清净。”
那许氏翻了个白眼抱肩冷笑说:“夫君?这张家少爷才死了没两年你就迫不及待改嫁了?是哪个男人这么命硬也敢娶你……”话未说完,一抬眼却对上了阿塔儿那双细长的眼睛,正冰冷冷的盯着她看,虽未开口发一言,却不怒而威。许氏心底一虚,后面一连串难听的刻薄话到了嘴边竟生生咽了下去。
阿塔儿这才沉着声音开口了:“我虽不是什么显贵,却天生听不得一些冷言冷语。我陪娘子回乡探亲,若是这宅子里有人不欢迎,大可以滚出去,等我们走了再回来。”
许氏一听他声音沉郁,又见他高大威武,虽衣着普通,却自有一番**英姿贵胄之相,一时也摸不着他的来历,暗自揣测或许是庄砚在哪里勾搭的大人物也说不定。这样想着,脸上便缓和起来,尴尬地挤出一个笑脸说:“我哪里是不欢迎……这不是当年张家的事情让我们被人奚落了很久……罢了罢了,木槿,把从前的白鹭堂打扫出来带姑娘和姑爷去住下吧。”
他们绕过那湖,一直穿过廊檐尽头的拱门,走进从前的院子,几株梅树早已败落枯死,只剩光秃秃的枯枝还矗在院子里。水池里早已没有了水,只有池底的一层青苔阴郁而旺盛地生长着。倒是院子角落里的芭蕉还活着,在这个时节正青葱繁茂。
屋子里还算整洁,并未积灰。木槿说:“自从小夫人去后,大夫人曾想将这院子拆了重建,是眉生公子苦苦央求了许久才留了下来,也总是眉生公子带着我偷偷来打扫。其他的倒还好,只是这几株梅树,自姑娘走的那一年就没有开花了。小夫人去后,便枯死了。眉生公子不舍得移走,便一直将它们放着。”
这时又沥沥下起雨来,庄砚站在檐下,默默看着那几株芭蕉。从前和娘亲住在这里,这样的季节里,雨惊诗梦留蕉叶,虽然孤单,却是很单纯幸福的时光。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了。
阿塔儿走过来,揽着她的肩膀:“怎么又一个人默默发呆。”
庄砚轻叹一口气,望着沿屋檐滴落下的雨水,说:“母亲走的时候一定很孤单……我真没想到我还能回到这里。”
阿塔儿柔声安慰她:“别难过。我们可以捐一笔钱,把你母亲的牌位供在庙里。也好为她积福,让她早登极乐。”
庄砚欣喜地回头:“你愿意?”
阿塔儿一笑:“只要你高兴,我有什么不愿意。”
“眉生呢?可是还在学舍?”庄砚问木槿。
木槿道:“眉生公子哪里还去学舍。前两年开始就跟着老爷学经商,还去过西域一带。后来有次回来,说是遇上赤黎人还被扣押了,差点没命。那次之后老爷便不敢让他再去西域,便让他也在布庄里跟着。只不过这几年,布庄的生意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了。”
“父亲还去**?”
“可不是。”木槿撇撇嘴,“前年还想把叠翠楼的一个姑娘赎回来做小,夫人又哭又闹死活不让,老爷这才作罢。不过听说他就在叠翠楼把那姑娘包了起来,大把的银子扔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到。也难怪大夫人整日心情不好,这几年看着就老了下去。”
两人撑着油纸伞,散步到了湖心亭。那亭上挂着块匾额,写着“对影亭”三个字。字体清秀飘逸,别有神采。庄砚说:“这是我母亲亲亲手写的。没想到大娘竟然没扔掉。”
身后的木槿说:“小夫人去后,穿过的用过的都被大夫人烧了。这个匾额大夫人本来也想烧掉,老爷不让,说是要留个念想。为此大夫人还和老爷闹了呢。”
阿塔儿仰头看着那三个字,念道:“对影亭……什么意思?”
庄砚望着那匾额,淡淡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娘亲所托非人,所以觉得孤寂。这孤寂就映照在月下的这个湖心亭里。这亭子是父亲刚把她纳进门时为她建的,我记得从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常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这时一个清亮喜悦的声音从岸边传来:“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