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这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天空是有些透亮的灰色。空气中蒙着一层薄雾,以至于看不清远处的事物。
阿塔儿平静地立在细雨中,头发编成一股一股的细辫粗粗一捆扎在脑后。雨水沾在他光洁的额头下,顺着往下,流过鼻梁,有的在鼻尖上往下滴落,有的从鼻翼处向两边的脸颊滑落,又在方方的下巴上聚拢,才滴落下去。
他的身侧,沙丘在安静地啃着地上的草,一会儿甩一甩头,甩开头上脖子上的雨水。
他的眼前,是他生长起来的芷珪城,是他们柯格部的圣地。而今天,他们就要冲过去,将芷珪城从巴山的手中重新夺回来,恢复赤黎王之部落昔日的荣光。
单于骑着马来到他身边,说:“大战在即,你还有这样的兴致站在这里观赏雨景。”
阿塔儿抬头对着单于微微一笑,说:“看到烟雨蒙蒙中的芷珪还在他人掌控之中,心里生出许多的不甘来。现在才真正懂得父王所说的,我们柯格部男人肩上所承担的责任。这是我们的王庭。”
单于勒一勒马缰,放眼望着远处,口中说:“阿塔儿,你的父王一直都为有你这个儿子而骄傲。”
庄砚静静地坐在案前,面前是那张黑色的瑶琴。她凝视着那五根白色的丝弦,手指轻轻一拨,铮亮的琴声便打破了四周的静寂。
弹了一会儿,侍女南书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见她在专心弹琴,便轻手轻脚地将一个火盆放在离她的脚边三尺的地方。
庄砚其实哪有专心弹琴,正为前方即将发生的战事心里乱乱的,干脆停下手说:“都已经春分了,还用火盆做什么?”
南书低头说:“这天还是乍暖还寒的。而且今天又下雨,湿气这么重,姑娘身子才好了没多久,别落下病根了,还是烧个炭盆去去湿气寒气比较好。”
庄砚索性起身,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那支红布裹着的金箭,拿在手上把玩,从箭头一直抚到箭羽,最后落在刻着名字的那凹痕上,细细地抚着。
南书见了笑着说:“我们小王对姑娘的心意可是天下独一份的,再没有了。”
她心神不宁地问:“小王那边可是已经出发了?”这几日因为大战在即,他一直都宿在军中没有回来。
南书点点头:“一早就让人过去看了,小王天刚亮就出发了。”
庄砚将箭紧紧握在手中,没有说话。
南书说:“姑娘可是担心小王?姑娘放心,小王吉人天相,自有神明庇护,自战以来未有败绩,这‘战神’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呢。”
战神……庄砚依旧还在对着金箭出神,只淡淡地回应:“但愿如此。”
“你还不准备放我出去吗?你以为关着我我就会屈服?”红露冷冷地看着走进来的穆尔。
穆尔说:“红露,你再忍耐一段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对的。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有能力给你幸福。”
红露怒道:“你还执迷不悟!连我都听到外面看守的人在议论了!柯格部已经兵临城下了对不对?你们没有胜算的!”
穆尔穆尔唰地一下抽出腰刀,狠狠插在地上,喝道:“谁说我们没有胜算!难道阿塔儿他就只有赢的时候吗?!我绝不相信!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他一败涂地!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他败在我手下!”
红露说:“你以为他们只有一个阿塔儿吗?你们是赢不了他们的。”她软了软声音:“穆尔,赶紧抽身吧。”
穆尔倔强地说:“你别说了,我就不信命运之神每次都会眷顾他阿塔儿!”
红露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哼了一声说:“别让我看到你痛哭流涕的一天。”
穆尔怒气冲冲地出去,刚出了帐子,忽然感到一阵乏力感袭过全身。无论他做什么,在红露心里,天下第一的那个永远都是阿塔儿。阿塔儿就是天上的太阳,而他穆尔拼命想做一颗星星已经很艰难了。
阿部骑着马到了阿塔儿身侧,凝重地说:“小王,约定的时间到了。”
“已经卯时了?”他微微侧脸。
“是。”
阿塔儿顿了几秒,对身边的单于说:“单于,下令吧。”
单于缓缓抽出腰刀,直直地指向前方的芷珪,拉长了声音大喝一声:“攻城——!”
卯时是和密迪还有南北王约定的攻城时间。时辰一到,便从四面同时对芷珪发起进攻。
芷珪已经被围困数月,早已粮草不继人心涣散。巴山令赤咄部去挡着东面的北地王,格格罗部挡住背面的密迪,金部分成两队,分别去防守西面的单于阿塔儿和南面的南渊王。
柯格部的进攻开始之后,一时间喊声震天,芷珪城四面都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一时间混乱异常。
柯格部的军队气势如虹,到黄昏时分,西面赤咄部的防御已经被北地王撕开了口子。
天色暗了下去。柯格部暂时停止了进攻。各营都在城外就地安顿下来。
夜色下,各处的营地都静悄悄的,鲜有动静。西边的突破无疑给了众人极大的鼓舞。所有的人的心里都更加坚定地认为,柯格部是赤黎无可争议最强的部落。哪怕被剪去了羽翼,哪怕被其他部落联合起来攻击,柯格部还是可以凭借一个部落的力量重新获得赤黎的领导权。
这要归功于百年前统一赤黎的英雄柯格塔吉尔。他不同于别的部落,首领都是世袭。而他,成为赤黎的单于之后定下了一个规矩,柯格部个分部的王,只有强者才能做。只有从小就经过严格的训练、经历过无数残酷的考验,才有资格成为柯格的王。阿塔儿、密迪,乃至他们的父亲,都是这样被选拔出来的。
这种方法,保证了柯格部将领的强悍力量,使得在这种被颠覆了政权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翻身。
而城里的各个营地之间弥漫着焦灼不安的气息。白天的战况令他们心惊胆战又十分迷茫。他们的主人已经跟他们一再保证柯格部目前群龙无首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为什么他们却依然如此强悍,打出了摧枯拉朽的气势?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柯格单于仍然活着,仍然在指挥着柯格部平乱?
平乱?大家想到这个词都不由得心惊胆战。他们是乱臣贼子,到了明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他们?
众人都在半睡半醒之间,静静等待着下一个黎明。
巴山的大帐里,桤木王正跪在下面,狼狈不堪。巴山没想到一天不到,赤咄部就已经被北地王打得肝胆欲裂,竟然就这样跑了回来。
“北地王,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竟然就把你打成这样?!”巴山冲着桤木王吼道。
桤木王结巴着说:“实在……实在是没料到……原来能够镇守龙川多年,竟是这样强悍。是我……是我轻敌了。”
巴山道:“我再给你一万兵马,去把西面的阵地给我抢回来!”
如是三日战事,芷珪城已岌岌可危危在旦夕。桤木王不仅没能抢夺回西面的阵地,反而连那一万兵卒都赔了个精光。其他三面也都岌岌可危。
这一夜尤其不平静。城里城外一片寂静,只有那些伤者无法忍痛的**声时不时地回响在空空的原野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气氛在两边的军营里悄悄蔓延开来。仿佛众人都预感到了,这一夜,会是个不眠之夜。
那些已经鏖战了数日的士兵,此刻竟也无法入眠,一个个和衣躺下,却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帐篷的圆顶,或是空空的夜幕。
到了二更时分,城外传来了嘹亮的声音:“赤黎柯格部大单于亲临指挥——!攻城——!”
城内的军营顿时炸开了锅。众人纷纷起身去抓身边的兵器,未及整好队伍,便手忙脚乱地冲向城边的阵地营地。
到了阵地上一看,对面柯格部的军队整整齐齐列队在城外站定,明亮的火把映红了黑沉沉的夜色。这样严整的队伍,哪里像是已经激战了几日?
在西面队伍的最前面,两人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其中一个是阿塔儿,众人都认得,这几日被他的队伍杀得很惨。而另一个,有士兵很快就认了出来:“真的是单于!真的是柯格部的单于!”
城内的队伍立刻骚动起来。那些因为单于的死和柯格部的败落而不得不依附金部的人们都惊讶而又欣喜:“单于原来没有死!”
金部的将领们纷纷大喝:“稳住!那是假的单于!真的单于已经被我们的单于处死了!”
单于大声说:“死的那个才是替身!我便是真正的柯格塔吉尔的后人,赤黎第四代单于!”
此话一出,对面骚动得更加厉害。
单于接着说:“此刻赤黎各部听我号令,诛杀叛逆!有被胁迫而依附的,一律不究!有活捉叛匪巴山、格格罗穆尔、桤木王者,重赏!”
此言一出,对面立刻大乱。很多小部落的人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信哪一边。
正在这时,王庭内各部大行辕忽然同时冒起了火光。火势蔓延得很快,只半盏茶的工夫,已经蔓延到了王庭的各个角落。
各部立刻大乱。那火中惨叫的声音,满身是火到处乱窜的人,无不令观者触目惊心。
而众人所在,自那火光之中,赫然竖起一面迎风猎猎的大旗,上面画的正是旗善部的图腾。
“是旗善部!”有人惊恐地大叫。
“赤锋王不是死了吗?”
“旗善部不是已经被灭族了吗?”
“你们看!那是旗善部的公主雪蜜黎!”
众人目光所及,雪蜜黎依旧穿着她喜爱的红色袍子,红色靴子,骑在马上。手中弯刀一挥,被她重新召集起来的旗善部众人立刻在城里冲杀起来。
城内各部没有料到会有敌人从背后而来,纷纷转身迎敌。
而这时,城外单于弯刀一挥,柯格部开始了攻城的总攻。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城内各部腹背受敌。有小的部落见情势不妙,立刻倒戈。一片火光中乱成一团,人马相踏,死伤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