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儿一夜之间便消瘦下去。他静静地守在庄砚的床前,默默看着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的她,一动也不动,自己的血肉便仿佛随着目光,都悄悄融进了庄砚的身体里。
她自那日晕倒在他怀中,尚没有醒来,已经有两天。巫医说她是因为服了性子很猛的药物才会导致小产,之后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更谈不上调养。加上吹风受冻,受到惊吓,一连串的事故可能坐下了病根。巫医说起这话时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或者……或者庄姑娘以后都无法再有身孕了。或者……有药物精心调养,会有奇迹发生。但是总之……希望很渺茫了。”
因着巫医的这番话,阿塔儿在她身边陪伴了两天没挪动一下。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好像从小到大,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明明很难过,很伤心,但是却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来改变现状。除了母妃去世那次之外,他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是现下,这种感觉如同一条粗壮的巨蟒,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收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肋骨断掉的声音,能感觉到断掉的那些肋骨生生插入心肺的难以抑制的疼痛感。他觉得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过去。可是却在要昏死的前一秒,又深吸到一口气,瞬间清醒过来,再从头感受一次那种被巨蟒缠绕的痛苦。
他很害怕。像一个幼小的孩子迷失在无边的荒漠里。没有食物和水,也看不见回家的路。阿塔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巨大的恐惧感一点一点的抓住自己。
他却没有办法去抵抗。他恨自己的无能,竟然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
他不敢睡着。哪怕是昏昏沉沉打一个盹,他都能梦到庄砚撕心裂肺地哭着对他说“孩子没有了”,看到巫医铁青着脸说“她无法再有身孕了”。
说到底,都是他没有护好她!若是他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便好了,她便不会被抓走,后面的惨事便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他明知道她怀着身孕,怀着他们的孩子,却还是将她的安危交到了别人的手上。她是如此一个娇弱的女子,他怎么就能放心把她交给别人去保护呢!
想及此处,阿塔儿恨不能一刀砍死了自己才觉得痛快。
阿塔儿问过晨曦王妃当时的情状,王妃只说,巴山将庄砚单独带走欲行不轨,可是庄砚当夜很快便被送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小产,浑身是血。阿塔儿又忆起巫医来看的时候曾私下悄悄告诉他,庄砚应该是被灌下了大量的**,气血流动过快才导致了小产,便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在昏暗的帐子里,看着睡在榻上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女子,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不禁眼前一片潮热。想到那个还没出世便已死去的孩子,想到庄砚在那种情境下的痛苦和恐惧,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到掌心里,几乎要掐出血来。心犹如被锋利的刀片缓缓地一刀一刀割着,鲜血淋漓,连疼痛的感觉都麻木了。
这时,身上还绑着纱布的阿部披着一条貂毛大氅进来,默默地站在他面前。
阿塔儿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你拼了命带她回来,我还没有来得及谢你。”
阿部鼻子竟一酸,说:“阿部跟了小王这么多年,哪里还用说这样的话。何况,她在阿部的心里早已是小王妃,就是阿部的主人。都是分内的事。”
阿塔儿依旧还是痴痴地看着庄砚的脸,说:“你先下去吧。我如今没有心情。外头的事情暂且都听密迪安排。她的情况,莫让他人知晓,否则,她想立足就更难了。——更不要让她晓得,她不知会有多伤心。”
阿部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见密迪站在外面,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密迪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进去,也转身走了。
庄砚终究在两天之后醒了过来。倒春寒的时节,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万物凋蔽。帐篷里已经燃起了四个炭盆,才稍稍能抗一抗外边的严寒。
她刚睁开眼见着阿塔儿,刚刚忆起发生的事情,泪水便迅速蒙住了眼睛。
阿塔儿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抚着她的长发安慰她说:“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没事的……”
可是因着失去了孩子,她心里自责,又是一连串的坏事发生,庄砚还是沉沉地病了下去。每日许多的草药汤喝下去,却起色缓慢。
阿塔儿心急如焚,然而更重要的事情要开始了。
冬天刚刚过去,便传来消息,北地王亲自率军从龙川赶来,已经击溃了伏于王庭三百里外的金部的军队,正全线开往王庭的方向;而另一个方向,南渊王的大军也击溃了格格罗在王庭外的守军,和北地王的部队呈掎角之势往王庭开来。
密迪率领着从漠北大营调回的精锐部队集结在了王庭外三十里的地方,和同样集结在三十里外的阿塔儿的部队也成掎角之势。
柯格部将王庭四面围住了。
这天晚上,阿塔儿刚喂着庄砚吃下药,卫兵说雪蜜黎来了。
自从旗善部覆灭之后,雪蜜黎一直在阿塔儿这里,除开一开始几日歇斯底里的悲伤之后,便一直安静而沉默,如同一口已经枯竭的古井。阿塔儿去看过她几次,也并未说太多的话。好像父亲的横死令她一夜之间失去了灵魂,变得迟钝又木讷。
这突然的来访令阿塔儿感到意外。他看了看斜靠在榻上的庄砚。庄砚温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放下帘子挡住卧榻,将雪蜜黎唤了进来。
雪蜜黎穿了一身灰色的袍子,憔悴而消瘦,目光也没有神采。进来后定定看着阿塔儿,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有出声。
阿塔儿在心里叹了口气,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有事吗?”
雪蜜黎说:“我听说北地王和南渊王都到了……柯格部会为我父王报仇的对吗?”
“当然。”阿塔儿答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不光是为了赤锋王,还有很多人,包括他尚未来得及来到这世上的孩子。
雪蜜黎听到他的回答,眼中闪现出了一丝光亮,说:“我想进王庭去。”
“去做什么?你去王庭是很危险的事情。若是被他们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雪蜜黎慢慢说:“我旗善部偌大一个部落,虽然父王横死,我们也遭受了灭顶之灾,但是总还有一些忠诚于父王的人、或者在那种情势下不得不低头的人在。我想去王庭,把他们都集结起来。剿灭叛徒,我旗善部必是无法袖手旁观的。”
阿塔儿说:“我没什么理由拒绝你。但是总归你这个时候去王庭太危险。我不放心。”
雪蜜黎嘴角扯出一丝笑,说:“阿塔儿哥哥,你也会担心我吗?”
阿塔儿柔声说:“你我自小相识,我当然会担心你的安危。”
雪蜜黎低头轻轻叹了口气,说:“从前你从不会如此温柔地对我说话的。看来是那个女人令你改变了。却原来你也是为旁人改变的。”
阿塔儿竟不知如何作答。
雪蜜黎抬起头,眼睛里全是坚定的光芒,说:“你们都以为父王娇宠我,我便什么都不会。但我是旗善部的公主,父王不在了,如今我必要担负起领导部落的重任,让我旗善部不至于衰亡。若是像现在这样一直躲藏在你这里,父王一定会对我失望的。你让我去吧,我能做得好。即使是死了,也不算辜负旗善部公主的名号,不算辱没了父王的英明。”
阿塔儿听了她的话倒是诧异起来,随之而起的是对她从未有过的敬佩之心。这骄纵的小公主,竟也有这样的胆气。这便是虎父无犬女吗?
他说:“这事情事关重大,你且让我想周全。即使真让你去,也要有个周全的计划才好。”
雪蜜黎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说:“她……她还好吗?”
阿塔儿知道她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回头看了看闭着的帘子,轻轻摇了摇头。如今她的情形,算是不能再糟糕了。
雪蜜黎说:“我……能去看看她吗?”
阿塔儿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的光,但终究还是点点头,走过去掀开帘子。
雪蜜黎一见那个斜靠在卧榻上的人,竟是认不出来了。记忆中的她虽一直清瘦,但容颜如花,秀发如云。而眼前这个女子,却是骨瘦如柴,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面无血色,一双原本晶亮的眼睛现在却如同两口深深的枯井,疲惫而失神。
庄砚见了她,轻轻笑了一下,作势要坐起身来,阿塔儿连忙两步上去扶住她,轻声说:“慢一点。”
雪蜜黎觉得自己站着像一个傻子,张了张嘴,半天,只轻轻说了句:“你吃苦了。”
庄砚又一笑。只是这一笑,却已经不自主的一丝疲态显露出来。
阿塔儿看着她,担心又心疼的表情全写在脸上。雪蜜黎心中一苦,说道:“你且好好养着。我……我走了。”
说着也不待阿塔儿起身送她,转身匆匆逃也似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