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乌兰城的第一个冬天。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比去年晚,庄砚想了想,或许是乌兰城比较靠近南边吧。
她离开他的时候,尚是盛夏光景,转眼半年过去,就到了一片肃杀的季节。
日子过得麻木而平静。有时候庄砚会莫名地想,若是那时有他的孩子便好了。便能精心抚养,打发这见不到头的漫长寂寞的辰光。可是一旦冒出这样的想法,她就叹口气,摇摇头将这蠢想法赶出脑子。总会有名正言顺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而自己生的孩子,只能是私生子,甚至身份都不能见光。
密迪总是一有空就来看她,陪她一起吃饭,秋天里陪她一起在满是枯草的荒原上散步。刚开始的时候他去牵她的手,她总是抗拒地将手抽回来。后来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密迪的手心总是温暖干燥,厚厚的,被他牵着,手会变得暖暖的。
那天起风的时候,她打了个喷嚏,他连忙将她裹进怀里。她竟然没有拒绝。她靠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心跳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钝刀剐成一片一片,那淋漓鲜血让她的灵魂渐渐面目全非。
那时庄砚想,就和他在一起吧。女人这一生,不过求一个安稳的胸膛去依靠。阿塔儿是一只飞得太高的雄鹰,她这种站在地面上仰望天空的人怎么够得到。
那么密迪呢?她想,密迪是一匹骏马,可以稳稳地将她带到任何地方。
薄雪之后她一个人裹着斗篷在自己的帐篷周围散步,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事情。这清寒的雪后景色未免太单调了,茫茫原野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雪,苍白地透出下面枯黄的草皮,无力地贴服着大地的曲线向远处延伸。
连雪后初霁的太阳,也是黯然地被掩压在黄色的云后面,焦灼地散发着没有热量的光。
济雪匆匆忙忙走过来,搓着双手说:“姑娘还是进去吧,别冻坏了。”
“不妨事。外面空气好些。”她笑笑。
似乎没有去年的时候那样怕冷了。
原来很多东西都是可以改变的,而且时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久。
传来一阵马蹄声。济雪回头看了一下,欢喜地说:“姑娘,密迪王子来了。”
庄砚回转过身子,正见到密迪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身后的侍从。他见到她看着自己,笑眯眯地朝她走过来问:“外面不冷吗?”
庄砚还未回话,济雪抢先笑答:“王子有几日没来看望姑娘了,姑娘正在这儿盼呢。”
庄砚立刻扯了一下济雪,让她不要胡说八道。
密迪心说她哪里会盼着我,脸上却依旧笑着,说:“最近总是事忙,有时一转眼便到深夜,你也睡下了,就不来吵你了。”他走到庄砚面前,执起她的手解释道。
庄砚勉强一笑,有些生硬地说:“没事的。我不足费心。”
“傻子。”密迪丝毫不以为意,牵着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搓了搓说:“看你这手凉的,进帐吧。”
济雪伶俐地在后面追问了一句:“小王要留下用晚膳吗?”
密迪回头朝她一笑:“去准备吧。”
进了帐篷,密迪一眼看到了竖在卧榻旁的布袋子装得整整齐齐的瑶琴。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卧榻旁并没有这东西。
“琴又拿出来弹了?”
“没有。”庄砚道,“只是时间久了,怕它积灰,拿出来擦一擦。便随手放在那里了。”
那夜无法入眠,便起身找出这琴。从前怕伤心,一直不敢碰它。现在重新找出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种心肝欲裂的感觉。
那一整夜,她都斜靠在榻上,手指轻轻抚过琴身、抚过每一根丝弦。
这是阿塔儿送她的,亦是她最心爱之物。那****似乎玩性大发一般,从外面背回一个布袋子,神神秘秘让她猜里面是什么。
庄砚自幼学琴,光看那布袋子印出的轮廓,就知道里面是一张琴了。可是她没有兴致和他躲猫猫,只说:“我猜不出。”
阿塔儿这才得意洋洋地将布袋子交到她手上。
虽然早就猜到是张琴,可是亲手将它取出来,真实触摸到那久违的丝弦时,她的心里还有涌起一阵感动。
她知道,这种纯粹南人的东西并不好得,即使是同朝游商,也不会将这么大又无人会用的东西拿到赤黎来贩卖。定是他费了大心思才得到的。
如今想起当时的情景,庄砚还是能回味到当时的那种感动。
当初她离开他,带走的东西不多。连北小王金箭都还给了他,却惟独留下这琴。总觉得,那金箭,他给别的女人也一样;可是这张琴,却是独一无二给她庄砚的。
果然是相思始觉情深。
可是都回不去了。
密迪见她在出神,意有所指道:“似乎你来了乌兰之后便没有再弹过琴了。”
庄砚轻轻说:“弹琴要有心境,如今我哪里有这样的心思。”
她总是这样的,在他的面前从不掩饰,不掩饰半分她因为离开了阿塔儿而寞落的心情。密迪想,也许这样是好事。待到有一天她彻底将阿塔儿放下了,也会毫不掩饰地让他知晓。
只不过这种坦诚,未免有些折磨人。
济雪手脚麻利地端上了饭菜。两人对坐着吃饭,一时无话。
听济雪私下里说过,她跟阿塔儿一起吃饭时,也是这样无话的。
——想到此,密迪突然有些讨厌自己。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都不自觉地拿去跟阿塔儿比较,并无二样他才觉得稍稍安慰。
他说:“如今初雪已过,不久就又是冬猎节了。”
庄砚的身子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就继续吃饭。
“今年我们就不回王庭去赶这个节了。”密迪继续说,继而又补充道:“我事情太多,分不开身。若是你想去,我差人送你过去。”
“不了。”庄砚如他所愿地说,“我没有特别的想法要去那里。”
密迪说:“还是去年冬猎节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的。”
庄砚抬头看着他的脸。是啊,好像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第一次看到这张柔和的脸,如今看着她时,那双眼睛里总流露出温存。
她忍不住一笑,说:“是啊,那时我很狼狈。”
“是啊。”密迪接话说:“那是你被阿塔儿……”
说到此处突然顿住。
两人便再无话。
阿塔儿一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禁忌,尤其是密迪的禁忌。他总是小心地避开谈到这个人,怕庄砚好不容易冷下来的心,又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而热起来。
吃完饭逗留了一会儿,天色完全黑下来,密迪便起身告辞了。庄砚送他到外面,他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回身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的。”
“我父王开了春会来乌兰看望我。同时……他也希望见一见你。”他的语气有些热烈,有些忐忑。
热烈是因为见了南渊王,就离娶她又近了一大步。而忐忑,一半也是因为南渊王,而另一半,是因为庄砚本身。
他们刚到乌兰半年,不知道庄砚会不会排斥这突如其来的婚姻。
而南渊王,之前没有开口反对他将她带来乌兰,也没有反对他上次临行前急匆匆的对于婚姻的表白。但是密迪心里很明白,他也好,阿塔儿也好,婚姻都是由不得自己的,总是会被当做和其他部落联姻的工具。真到了那一步,南渊王还会不会同意他娶庄砚,是一个无法预测的结果。
他看着庄砚,期待着她的回答。
庄砚乌黑的眼睛看了他好久,一直看着他的脸,眼底泛起一阵湿润。让密迪慌了手脚,说:“你……如果你不愿意……”
庄砚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好。”
他高兴得一把拉住她的手,说:“真的么?你愿意见我父王?”
庄砚抬起头,眼底的那一片晶莹已经无影无踪。她用无比冷静无比清醒的声音回答他:“愿意。”
密迪一时欣喜若狂,捧住庄砚的脸在她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转身上马飞奔而去。
留下庄砚抚着额头,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济雪走过来欢喜地说:“姑娘和小王好事近了呢。”
庄砚低下头苦笑一下,说:“哪里还有什么好事。已经许久都没有好事发生过了。”
济雪低声说:“姑娘,既然来了乌兰城,就做些来乌兰城该做的事吧。”
庄砚看着济雪,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