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无首的尸体是葛里亲自护送着送进王庭的。天气炎热,为了防止尸体在路上腐烂,葛里命人在棺木中撒满了盐。
甫一见到那具因为撒盐而有些脱水的、干瘪而散发着异味的尸身,阿塔儿一阵气血上涌,几乎要昏厥过去。
那就是他的红露,他的鲜活大胆,妖娆明艳的红露。现在只有一具几乎变了形的、没有头颅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
葛里禀报说:“我们之所以会被西番贼寇袭击,是因为今年花铃将军不允许对西番开放银月河,西番牧民走投无路这才组织起来去抢夺银月河。”
单于怒道:“花铃将军为何不同意开放银月河?!这不是一直的惯例吗?”
葛里说:“西番国师曾经宴请花铃将军,——这也是历年的做法。花铃将军拒绝赴约,也未肯定答复今年会如期开放银月河。因此西番国师对此颇有微词,传到了花铃将军耳朵里。花铃将军一怒,便对西番封锁了银月河。”
葛里这话说得很小心。主要责任便到了红露的身上。是她小心眼,耳朵里听不得别人的反对之声,才惹来这场灾祸。
单于还未发话,格格罗穆尔喝道:“他要是对红露好言相求,红露未必坚持不开放水源。却为何轻易挑起战端?分明就是想跟我赤黎为敌!”
葛里说:“西番丘利国师得知此事也十分惊惶。已经将为首的几个牧民、及那夜其他尚活着的袭击银月河守军的人都抓起来送来了王庭,此时都关在奴隶所里,等待单于定夺。另外为了表达歉意和与我赤黎交好的诚意,丘利国师还送来了金银珍宝无数,都在帐外等候。”
单于暗想,好快的动作。就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他看看跪在下面的葛里。这件事情做得如此圆滑,滴水不漏,他也寻不出什么破绽。难道这件事情是针对红露的?
单于思来想去,葛里和格格罗部素无嫌隙,和红露本人也无甚来往,如果这件事是个阴谋,实在是连个针对的人都没有。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可能确实是个误会。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那些人全部杀掉给花铃将军陪葬吧。既然西番姿态如此之低,我们也不好再咄咄逼人。这就是就此作罢吧。”
“单于!”格格罗穆尔愤而起身,“他们分明就是算计好要置红露于死地,怎么能就此作罢!”
单于没有理会格格罗穆尔,他很担心一直一言不发的阿塔儿。
从一开始,阿塔儿就傻傻地盯着棺木里的那具尸体看,好像他们刚才讨论的事情完全都没有听进去。
单于怕他搞出什么事来。
突然间阿塔儿冲到葛里面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吼道:“剿匪这种事为什么是主将去?本应该你去做的事情,为什么她去了!你又为什么没有去接应她!那条谷道极易中埋伏,你在江月城七年你不知道吗?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前去!!”
阿部和哥里达连忙上前架住阿塔儿,免得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葛里跪倒在地懊恼地低着头说:“是属下失职!当时花铃将军坚持要自己前去。属下想着一帮流寇不足为惧,便留在城里守城。等到茶茶副将冒死冲出来请求支援,属下立刻出兵了。可是,还是太晚了!
阿塔儿被人死死架住,不能往前,只能怒吼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眼看场面要失控,单于说:“阿部,带你家小王回去,让他好好休息!”
众人看到情绪失控的阿塔儿被两个部属架了出去,都唏嘘不已。谁也没有注意到,葛里嘴角露出的那一丝得意的微笑。
阿塔儿,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你,也有今天这欲哭无泪无可奈何的时候!
密迪闻讯,在红露的葬礼举行之前赶回了王庭。片刻未歇,直接去了阿塔儿的营地。守在外面的是满面愁苦的哥里达。
“你家小王怎么样?”他问。
哥里达摇摇头:“这都几天了,还是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肯见人。”
“密迪王子回来了。”阿部从身后过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欣喜,说:“您回来便好了,快劝劝我家小王吧。他亲眼见了花铃将军的尸身,受了不小的打击。”
密迪点点头,有些担心,说:“我进去看看他。”
帐篷里昏暗暗一片,顶上的天窗也关着。阿塔儿一个人坐在榻上,盯着手里的那把宝石匕首发呆。
密迪走近了一看,简直都要认不出来了。这还是昔日神采飞扬的兄弟吗?他头发蓬乱着,脸上参差不齐长满了胡渣,眼眶和两颊都深深凹陷下去,脖子上的青筋格外显眼。
“阿塔儿。”他轻轻唤他,“是我。”
阿塔儿抬头看着他,也轻轻说:“你回来了。”
密迪见他如此憔悴,失魂落魄,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便说:“红露的事,我也很难过。你节哀顺变。”
阿塔儿低头又看着那把匕首,点点头。
密迪这才放心下来。还好,他还没有悲伤地失了心神。
阿塔儿轻轻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或许红露命该如此,非人力可以改变。”
“你能想开自然是最好。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阿塔儿抬起头,看着密迪说:“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这笔帐,我一定会跟西番算的!”
“你觉得这事有问题?”密迪疑惑地问。他刚回到王庭,对其中的种种情形还不是十分清楚。
阿塔儿点点头,想到这件事,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密迪问:“莫非你知道了什么?”
阿塔儿摇摇头:“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我直觉就是觉得有问题。不光西番国有问题,葛里也有问题。”
“你是说……”密迪也皱起了眉。
“这件事,前后衔接得太顺畅了,一点漏洞都没有。太完美,反而让我觉得有问题。”
“那他们是为了什么呢?银月河?银月河现在依然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啊。”
阿塔儿摇摇头:“这点我也没有想到。害死红露,他们能得到什么呢?”他用双手使劲搓着自己的脸,懊恼地说:“我不该放她去那里……她一个女人,就算是个将军……我怎么能放她去那里……”
几日里,苍岚像是知道自己的主人不在了一样,一直不吃不喝。阿塔儿怎么哄它都没有起色。不久,就活活饿死了。
阿塔儿亲自主持了红露的葬礼。他为她穿上最美的衣裳,配上用沉香木雕刻的头颅。苍岚的尸体放在她的身边,宝石匕首轻轻放入她的怀中。
都是她的爱物,就跟她一起去吧。
阿塔儿手举着火把,细细地看着那颗沉香木的头颅,想,刻得不是很像呢。红露比这个美多了。
他的脑海中,又出现几年前第一次见她时,那个在穆尔身后的一身月白袍子的少女,皮肤黝黑,性情泼辣。
“红露……”格格罗穆尔在他身后哽咽着。
他回头看了他一眼。去年老格格罗王去世,穆尔承袭了王位。他和红露青梅竹马,一直挚爱着红露,即使是在红露跟了阿塔儿之后也没有改变。
心里忽然一阵空落。得到或得不到,如今都两手空空。
人生到头,最终还是什么都抓不住的。
阿塔儿点燃了尸身下面的柴禾堆。
火熊熊燃烧起来。
阿塔儿就这样默默地看着那曾经被自己无数次抱在怀里的美妙的身体在火中逐渐萎缩、成为焦炭,心也像被火烧着一样的灼痛不已。
一颗心,跟着她一起,被烧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