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天,看着天气好,密迪想带着庄砚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可以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说说上次的事情。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人生去守护她。
“你家姑娘呢?”
济雪行了个礼,说:“早上到现在,都还没起身呢。”
密迪有些诧异。庄砚一向是不贪睡的人。他问:“这都快晌午了。是身上不舒服吗?”
济雪说:“昨天看着没什么异样。姑娘只说今天想多睡一会儿,不想人打扰。所以奴婢到现在也没去叫她起床。”
密迪心下疑惑,说:“你还是进去看看吧。是不是病了。”
济雪应了一声,转身进去。只片刻便慌慌张张出来,脸色都变了,说:“小王……姑娘……姑娘她不见了!”
“不见了?!”密迪掀开帘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卧榻铺得整整齐齐,庄砚已经不知去向。
“你赶快去看一下,姑娘走的时候有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密迪吩咐济雪。
济雪慌慌张张查看了一番,回来说:“没有少什么东西。姑娘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
密迪一下子慌了神。帐篷里整整齐齐,不像是被人掳走的。她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带,能去哪里?
沉吟片刻,密迪骑上马,直冲了出去。
海誓山盟空相许,真情尽处亦云烟。
庄砚静静地看着面前平静的湖水。这是赤黎境内惟一的咸水湖错湖。因此当寒冬其他的湖水都结冰的时候,错湖依然碧波荡漾。
仲春时节这一汪春水清澈碧绿,阳光照在湖上闪着粼粼的光。湖边的风吹着,依然有些凉意。庄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可是再冷,也比不过心里的寒意。
她终于可以对自己承认爱上了阿塔儿。她终于愿意去接受这样的事情,她爱上了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可是一瞬间,就成为了笑话。
她终于明白,她爱谁,或者不爱谁,其实都不重要。她的命运,是被牢牢掌握在别人手里的。
从前在闺中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到了这里,依然如此。
她的人生,其实没有任何值得去期待的东西。
想到此处,两行清泪滚落了下来。原本就不该去期待任何东西。可是她不甘心地去期待了,以为得到了。到头来得了这样的结局,也算咎由自取。
想到此,她戚戚然低头一笑,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湖里。
冰冷的湖水很快浸透了衣服。她的脑海中又回想起阿塔儿曾经说过的话:“你若死了,这个世界上,从此以后,不管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再有你这个人出现了。不觉得可惜吗?”
她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湖水,泛着许多细小的气泡。嘴角竟然浮出一丝笑容。这下再也不会觉得可惜了。哪怕永堕地狱不得超生,也不想再转生为人了。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庄砚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无尽的黑暗空间里,没有欢乐,也没有烦恼,可以这样一直漂下去……
密迪远远见到庄砚飞身跃入湖中,心顿时凉了大半截。他使劲挥着鞭子抽打着身下的马,要它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了湖边,密迪翻身下马,一边跑一边扯下自己的袍子,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湖中。
冰冷的湖水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他在水中使劲睁着眼睛,寻找着庄砚的身影。可是湖水里暗沉沉的,哪里能看得到。
他浮上水面,随后赶到的侍从们都紧张地在岸边大叫:“小王!快上来吧!太危险了!”
密迪置若罔闻,他换了一个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潜入水下。不一会儿,就看到昏暗的湖水里,庄砚像一只蝴蝶一样轻轻地漂浮着,头发散落在水中,像一大把黑色的水藻。
他赶紧游过去,伸手抓住她,她的身体在水中柔若无骨,轻得仿佛一片羽毛。密迪紧紧抱住她,奋力将她拖出水面。
岸上的侍从七手八脚将他们俩拖上岸去。
密迪全身湿透,冻得浑身发抖。他示意侍从将他和庄砚围起来。然后脱下庄砚的衣服,给她裹上干净的斗篷。随后自己脱下衣服,也接过斗篷裹上。
闻讯赶来的阿塔儿远远看着湖边围着一堆人。心急如焚的他正要催马上前,却见人群哗地散开,密迪抱着昏迷的庄砚快步走了出来。
他飞奔过去:“她怎么样了?”一眼看去,庄砚头发湿淋淋贴在脸颊上。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两眼紧闭,没有知觉。
密迪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有多焦急,便说:“还有气。”
“让我看看她!”阿塔儿说着就要上前去查看庄砚,却被密迪躲开。
阿塔儿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在这样的时候,抱着庄砚的那个人不是应该是他吗?不管她遇到什么危险,在她身边为她遮风避雨的不是应该是他吗?为什么却是密迪?
密迪瞥了他一眼。他是第一次见到阿塔儿那样的表情,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却委屈得连个说对不起的人都没有。
密迪说:“你放过她吧。”
阿塔儿一下子呆住了。
放过她?要怎么才叫“放过她”?
密迪不待他反应,急急地抱着庄砚要回去诊治。阿塔儿见他要走,正要阻拦,却被身后的阿部一把拉住:“小王!”
阿塔儿回头看着阿部,看到阿部脸色黯淡地对着他摇了摇头。
回到营地,哥里达远远地看他回来,迎上去说:“小王……”
“什么事?”他看阿部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部回头看看营帐,说:“花铃将军在里面。”
他心里一阵空洞的释然。还好,还有红露在他身边。
掀开门进去,红露已经等在里面。见他进来,有些不安地说:“你回来了。”
他目光扫过帐篷里,立刻敏锐地发现长案上那面铜镜不见了。
定是被红露收起来了。那是庄砚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件物什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浑身一冷。不知不觉,这帐篷里,所有和庄砚有关的东西都没有了。好像这里面,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样一个女人。
阿塔儿一阵恍惚,难道一切都是幻觉吗?
他的手细细抚过那条长案。好像刚才,还看见庄砚坐在这里临镜梳妆。他就站在她身后,痴迷地看着她瘦削的肩膀上披散着的海藻一样丰盈浓密的长发,看着她手执一柄木梳,对着铜镜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梳理着。他就那样静默地凝视着,时光都仿佛静止在了她手中的动作里。头顶上的天窗漏下光来,笼罩在她的身上,周身便泛着柔和的光,好像仙子下凡一样。
“阿塔儿,你怎么了?”
红露的声音让他心头一颤,将他拉回了现实。
定睛仔细一看,哪里还有那样的一个女人安静坐在那里。
那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条案,沉寂在阴暗的时光里。
难道,她只是自己的一个臆想?那个女人,她有丰盈的长发和美丽的眼睛,她有白皙的肌肤和鲜艳的嘴唇……可是她……她是不是其实,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红露走到他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柔声说:“阿塔儿,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快乐地在一起,好不好?”
阿塔儿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有明快的笑容,妩媚的脸庞,妖娆的身段。她才是他深爱着的吧?
还好,梦境破碎了,还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伤口。
阿塔儿心口一热。还好,还有她在。
他伸手手臂,将红露轻轻拥入怀中。
夜晚,阿塔儿和红露在卧榻上痴缠着。他脱下她的衣服,亲吻她美好的身体,在这温暖的身体上寻找着慰藉。
他在激/情和忙乱中胡乱地脱着自己的衣服,却有一件东西从怀中抖落了出来。
他低眉一扫。
那是一柄木梳。
那是谁的梳子?怎么会被他贴身藏着?
他一下子冷了下了,伸手捏起那柄梳子仔细看着。
“你怎么了?”红露探起身子奇怪地问。
他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愣愣地看着那梳子。
那是……瀑布一般的长发,又黑又亮。一个女人,将茉莉花油倒在手心里,细细地抹到头发上,然后拿着这梳子,耐心地、缓慢而柔和地一遍一遍梳着头发。他在背后看着她,想要看到她的脸,可是她却怎么也不回头……
她是谁?她是……她是那个幻象……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驻扎在自己的脑海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将梳子放到鼻下。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
他曾经,这样走过去,抚摸着那长发,挑起发丝放在鼻子下轻轻闻着。
他曾经,拿过梳子,为她仔细地、一遍一遍地梳着头发。
“庄砚。”阿塔儿呢喃地唤出了一个名字。
她回过头来,对他淡淡一笑。
那春风柳叶一般的细眉,那静如秋水的眼眸,那鼻子,那嘴唇……
他终于看清她了。
“庄砚。”阿塔儿浑身开始颤抖。“庄砚。庄砚……”
红露紧张起来,坐起来将他抱在怀里,发觉他抖得厉害,慌忙地问:“你怎么了阿塔儿!”
“庄砚!”阿塔儿将梳子贴在脸上,低声哭起来。
红露愣住了。他竟然哭了。
她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哭过。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哭了。
红露觉得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她问:“阿塔儿,当年你以为我死了,你为我流过泪吗?”
阿塔儿已经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只是将那梳子紧紧抱在怀中,蜷着身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密迪将庄砚抱回自己的营帐,传来巫医给她诊治。她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呛进多少水。只是受了些寒凉,并没有生命危险。
巫医说:“倒是小王您,千金之躯,一定要善自珍重,不可再如此鲁莽。”
密迪知道南渊王时常会向巫医询问自己的近况,默默点了点头,说:“这次的事情不要让父王和母妃知道。我下次会小心。”
到了半夜,庄砚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密迪。他熬红了眼,却还没有睡着。此刻见她醒了,宽慰地一笑,说:“你觉得怎么样?”
庄砚想起自己明明已经沉入了湖里,怎么……
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密迪心里难过,可还是微笑着对她说:“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我不允许你出事——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
庄砚抬眼看着他。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他宽肩窄腰,眉目清秀斯文,细长的眼睛却和阿塔儿有几分相像——他们毕竟是堂兄弟。
想到阿塔儿,心里又是一阵刀割——今时今日,不管她是死是活,阿塔儿已经不会守在她身边了!
密迪伸手抚了一下她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说:“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可以孑然一身地在这世间漂泊浮沉——那天的话,我不是乱说的。你是不信我吗?”
庄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信。”
“那么你愿意吗?”密迪的语气近乎恳求,“我是真心的,必尽我所能呵护你。”他抓住庄砚的手握在掌心里,像是怕她受到惊吓飞走了一样,轻轻说:“我知道付出爱的那个人总是卑微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爱上谁。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爱上你。”
庄砚心中一动。
这掌心,温度不一样……
密迪接着说:“我可以立刻娶你,也可以等。若你不想呆在王庭我可以申请去边城,比如回漠北大营。我在那里经营数年,不会有人有能力动你一分一毫。总之只要是你想的,我便一定全力去达成,不叫你失望。”
庄砚这才抬起眼来,看着他,问:“可以离开这里?”
密迪知道她心中所想,温柔一笑,说:“可以,你愿和我一起走,我明日便去求大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