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儿慢慢醒过神来。密迪方才说的话他终于理解过来。
在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同时炸开了两个惊雷。
密迪对庄砚有情!
他要去求晨曦王妃把庄砚嫁给他?!
阿塔儿立刻冲出营帐,对着外面的士兵乱吼:“把沙丘牵过来!快点!!”
天色已经暗下来。春夜的晚风如水般凉静。风中挟裹着离离原上草的香气,闻着却觉得一丝苦涩。
密迪刚走到庄砚的帐篷外,听到里面传来柔婉的琴音。伴随着清丽的琴声,是庄砚低低的吟诵: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密迪虽然不甚懂得同朝的诗词文墨,但是这几句他听得明白,也听得一阵神伤。她果真是爱着他的。在这样的时候,她的心里一定怨恨他,可是在恨之外,更多的心情却是思念。
虽然阿塔儿做了很多伤害她的事,也终究有负于她。但她的心里,还是会时时想起他的好吧?阿塔儿对她的爱情,就像一个懵稚的童子钟爱着自己的掌中之物,只能自己爱护,不得他人染指。
可也同样像一个懵稚的童子,轻易地就丢弃了。
没有了阿塔儿的呵护,她便是真的零落天涯孤身一人了。
密迪想到此处,心里顿起怜爱之情。
他在外面说:“庄砚,我是密迪。”
琴声停了。片刻,庄砚掀开了帘子。
她就那样,带着一张憔悴斑驳的面容站在他面前,眼角犹有泪痕,眼神里全是无法掩饰的悲伤和失意,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寂寥地流泻在肩头。瘦削的肩膀好像再也承担不起任何一点打击。
“你……你好不好?”密迪本想直接开口求婚,可是看到她这个样子,想到她是因为阿塔儿才变成这个样子,竟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庄砚勉强微微一笑,福了福身子,说:“我一切都好。多谢你挂心。”
密迪在心里鼓了股勇气,说:“庄砚,我是想说……我是想问你……”
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然后一个人旋风一样地冲过来,密迪只觉得面上一阵风略过,脸颊一疼,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摔倒在了地上。
“啊!”庄砚惊叫了一声。
密迪定睛一看,不是阿塔儿还会是谁。
他挡在庄砚前面,满脸怒气地瞪着密迪,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
庄砚忙上前要扶起密迪。手还未碰到他,就已经被阿塔儿一把拉开:“你别过去!”
她心里恼怒,使劲挣脱开阿塔儿的手。
阿塔儿固执地又一把抓过她锁在自己怀里,对密迪说:“你还是我兄弟吗?!”
密迪的心里燃起熊熊的怒火。他很少有这么恼火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的,温和的,就连行军打仗也少有面目狰狞的时候。可是此刻胸口的那团怒火迅速点燃了他,他呼的一下站起来,说:“我真希望没有你这个兄弟!”
“你说什么?”阿塔儿的心头也腾起了愤怒。
密迪说:“如果你不是我兄弟,我早就不管不顾地把她从你身边抢走了!哪会给你机会这样去伤害她!”
阿塔儿松开庄砚,又是一拳狠狠打在密迪的脸上。
他挥拳还要再打,庄砚却一下子拦在了密迪前面:“住手!”
阿塔儿目瞪口呆:“你护着他?庄砚,你竟然护着他?”
庄砚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他们两个为什么突然之间如此剑拔弩张,但是却明白事情是因为自己而起。她正色对阿塔儿说:“够了。”
密迪愤愤地瞪了阿塔儿一眼,一把拉过庄砚,对她说:“庄砚,我是认真的,你听好了:我要你嫁给我。从前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对你的感情。我总以为你跟着他会幸福的。可是现在我不能再沉默了。我想照顾你,保护你,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个人好。你愿意嫁给我吗?”
庄砚完全惊呆了。她隐隐会察觉到密迪的心思,可是他很少在自己面前出现,也从不做多余的事,印象中的他总是温和而无害的。面前这个情绪激动的他,庄砚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密迪说完了那一串话,自己也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一个女人的感情会如此激烈。尽管他和阿塔儿有着同样的地位和权势,但他和阿塔儿不一样:阿塔儿喜欢将这种权势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而密迪则借着这权势过一些心境平和淡然的日子。他总是把一切看得很淡,也总是想着会有一个同样云淡风轻的女人,和他相视而笑地携手一生。
会是庄砚吗?
见密迪还是说出来了,阿塔儿懊恼地一把拉住庄砚往外拉。
庄砚使劲挣扎:“放开我!”却无力挣脱。
“你放开她!”密迪拦了过去。
阿塔儿蛮横地一把推开他,一直将庄砚拉到几丈之外,确信密迪不会听到他们说话了才停下。
庄砚挣开他的手生气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阿塔儿二话不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庄砚使劲地抗拒他,推着他的身体想要推开他。
可是那温暖的嘴唇,熟悉的气息……庄砚渐渐失去了拒绝的力量。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良久,阿塔儿放开她,说:“我好想你。”
庄砚觉得可笑。想她?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每夜都想他想得心疼,他却从来没有来看过她,甚至连让别人捎来只言片语都没有。
她恨自己。爱着这样一个男人,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
见她不说话,阿塔儿着急地问:“我不是有心要让你承受这些……”
庄砚负气地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余地说这样的话?”
阿塔儿一把将她揉进怀里,说:“我爱你。庄砚,我爱你……”
听到这句话,庄砚又落下泪来,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慢慢变成了一块铁石,说:“还重要吗?阿塔儿,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可笑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余地?”
“庄砚,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一直以为她死了。我没有骗过你。我对你爱是真的,比真的还要真!我们认识这些日子以来我为你做的,你还看不明白、还不懂吗?”阿塔儿急了。哪怕庄砚骂他、打他,他都不会抱怨。可是她的话里,隐约有诀别的意思,这让他心生恐惧。
庄砚说:“那么你对她呢?难道是假的吗?你们曾经相爱的岁月难道是欺骗吗?”
阿塔儿黯然。是啊,红露还在活生生地在那里,还如从前一样热烈地爱着他。而他,竟是两边都无法抉择和承诺了。
为什么上天要如此作弄他!
他的手低垂着,紧紧握成拳头,用力,再用力,好像都能听到骨头在咯咯作响的声音。
庄砚见他不言语,暗自吞了一把眼泪,冷冷说:“别人的东西,我不会去抢的。别人的丈夫,我也绝不会要!”
说完就要回去。
阿塔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紧紧的,硌着她手腕上的金镶玉手链生疼。
“庄砚……不要走……不想没有你……不要走……”他低头,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庄砚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低着头,英俊的脸埋在阴影里,而那眼底,却是一片晶亮。
庄砚滴下两滴泪来,心里却一片空白。她的心里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恨——竟是什么感觉都消失一空了!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说:“阿塔儿,我不怪你了。我们就这样吧。她……你该好好对她。”
阿塔儿的鼻子掠过一阵熟悉的香味,若有如无,像春夜里最温柔的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身体,那曾经让他醉到骨头里的香气,竟再也寻不见了。
他回过头。庄砚已经走出去很远。
眼眶一热,视线竟然模糊了。
难道是哭了?不,他堂堂赤黎的北小王,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从无败绩的战鬼,见过多少生杀予夺的场面,踏过多少支离破碎的尸体。他怎么会哭?他绝不会哭!
他强忍着,将那眼泪逼了回去。
视线里,那个他深爱的、愿意用命去换的女人,只给了他一个单薄的、倔强的背影,便越来越远。
他付出了那么多,满满的温柔和爱全都给她。可是到了最后,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两手空空。
在另一边,是静静站立着的,看着他们的密迪。密迪见庄砚走来,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心里在暗暗责怪自己方才的鲁莽和唐突。她如今整个人都浸在悲伤里,若不是事情紧急,他怎么也不会这么急着和她说出这事。
他把目光投向阿塔儿。这个昔日里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却是一脸木然和绝望的表情。
庄砚毕竟是改变了他。
要细细算起来,该是在红露离去的那一年。那一年,他痛失爱人,从此便不再是少年郎;如今失去庄砚,在他的脸上,已经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怨恨、愤怒,或者是悲壮的痕迹,却只有身世两相弃的寂寞和无处话凄凉的绝望。他终于成了一个男人了。
庄砚走到他面前,腮边一串串泪珠滚落,却看着他自嘲般地凄然一笑。
密迪这才发现,庄砚也被改变了。她亦不是他初见时的模样。那时的她,狼狈,怨愤,哀愁,但却是生动的,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心在她的胸口里砰砰跳动。而此刻,这凄凄一笑间,却是一片灰飞烟灭的死寂。
庄砚走进去。身后的帘子落下了。
密迪回过头,看到那帘子还在微微晃动。
那里面的女子,却已经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