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王托故迟迟不归,庄砚悉心照顾着病中的阿塔儿,自己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康复。
阿塔儿很享受整天有那个女人温柔地陪在身边。虽然两人话不多,却是他的人生里难得宁静安详的时光。
帐外飘着雪花。
阿塔儿说:“又下雪了。你的家乡会下雪吗?”
庄砚说:“会,但是很少。一个冬天也就下一两回,一两个时辰就停了。”
阿塔儿拿过火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见着那暗色的火苗又窜上来一些,说:“草原上的雪会从入冬一直下到来年春天,有时候一场雪就能厚到盖过小腿。每年总会有一些牛羊冻死。不好的年景里,还会有暴风雪,死的牛羊就更多了。灾年很难熬,人们没有东西吃,就得出去抢……”
庄砚有些出神,说:“每年六月,我的家乡会有一个月的时间都在下绵绵不断的细雨。家里的东西很容易就发了霉。可是在这个季节里,树上的青梅都会成熟。所以这个季节叫做梅雨季。若是难得有一天放晴了,母亲就会赶紧把屋子里的被褥什么的都拿出去晒。”
她的眼神越过阿塔儿的眼睛,轻轻地、涣散地看着他身后的帐壁,又仿佛直穿过帐壁,一直看到了外面,一直看到了遥远的南方,夹杂着对阿塔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说话格外地轻柔。
阿塔儿见她的脸被火盆映照得红彤彤的,那迷离的眼神令人爱怜,便拉过她的手轻轻揉捏着,问:“青梅是什么?”
“是一种长在树上的青色果子,又酸,又甜。母亲总用它来酿梅子酒。或者浸在蜂蜜中腌着,等到夏天暑热的时候拿出来吃,消暑又解渴。”
也许是在病中的缘故,阿塔儿总觉得心里有些忧伤。他翻了个身说:“来,过来。”他将她揽进怀里,有些无奈地说:“每次你提到你的家乡,我都害怕你会在我眼前消失……”
庄砚闭上眼睛。她觉得一阵温暖和安心。终于又回到这个温暖的胸膛了。这个蛮横、霸道又坏脾气的赤黎男人却有着这么温暖安全的胸膛。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庄砚觉得心里一阵疼得发紧。
“姑娘,雪蜜黎公主等你好久了。”济雪见庄砚出来,迎上去小声地说。
这些日子阿塔儿总是像故意撒娇一样,一定要庄砚陪他到睡着为止。
庄砚有些诧异。她找她做什么?
那****的注意力都在阿塔儿身上,只匆匆瞥了一眼旁边不远处手足无措的雪蜜黎。现在想来,当时她满脸泪痕,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神情,想也是为了阿塔儿的事情焦急万分。她虽然骄横,但是对阿塔儿的感情却是真的。
可是她找她有什么事呢?
“庄姑娘。”雪蜜黎从旁边走出来。她已经在外面等了她一个晚上了。阿塔儿在生她的气,她不敢让阿塔儿知道自己来找庄砚,只好耐着性子死等着。
她是赤锋王的掌上明珠,从没有对人低声下气。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都比不上阿塔儿的性命。
“公主找我有事吗?”庄砚知道雪蜜黎讨厌她。何况两人之间尚有芥蒂。
雪蜜黎不安地看了看阿塔儿的帐帘,神色慌张了一会儿,为难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吗?”
济雪立刻上前了一步:“姑娘……”
庄砚看看雪蜜黎认真又焦急的脸,对济雪说:“没事。你在这儿等着。”
“什么?不……不可以……”庄砚用力挣开雪蜜黎紧紧抓住的手,一口回绝了她的要求。
雪蜜黎更急了,又拉住庄砚的手:“可我想来想去,这是眼下惟一能救他的方法了!求你了!”
“什么都可以,这却绝对不行!”庄砚转过身去直欲离开。
雪蜜黎连忙绕到她眼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庄姑娘,不管你怎么恨我都不要紧,求你看在阿塔儿为了你连命都不要的份上,你就救他一次吧!现在只有你、只有这个法子能为他脱罪!你要是不肯救他,他就没命了……他那样待你,你不能对她见死不救呀!!”
“可是……可是这件事我不能答应!我……”庄砚也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她转过身去,“我并非不想救他。可是这件事对我来说太为难了……我不能答应你!”
雪蜜黎一把扯住庄砚的脚哭着说:“若不是他命悬一线,哪个女人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我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求求你了……你要我怎样都可以,要报复我从前对你的不好我也没有怨言……可是,请你一定要救救他!!”
雪蜜黎已顾不得自己的身份,跪倒在庄砚跟前不住地磕头。她急得五内俱焚,要怎样才能打动这个铁石心肠的女子?即使要雪蜜黎把自己的心挖出来,雪蜜黎也愿意,只要能救阿塔儿!
庄砚看着面前的雪蜜黎,两道好看的眉毛痛苦地拧在了一起。
她不想欠他什么,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因她而死。对于他为她做的一切,她也并非真的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可是,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来回报吗?一定要这样做才能救他吗?那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呢?她这样跟在他身边妾身未明,这……这样算什么呢?
庄砚重新回到阿塔儿的营帐,在他面前轻轻蹲了下来。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睡得那样沉,每一次呼吸都发出安稳的鼻息声。他的眉头微微蹙在一起,是梦到了什么吗?庄砚抬起手指轻轻抚着他的眉心。眉心被抚平了,他却有些醒了,沉重地呼了一口气,又沉沉睡去。
从前他总是很警醒,睡中有任何动静都能立刻醒来。现在却睡得这样深沉。想必是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起来。
庄砚捉起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手心里,潸然泪下。当自己仍然保有一颗坚定骄傲的心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豫。可是现在,她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耳边忽然传来倦怠又温柔的声音:“怎么哭了?”
他醒了,见她伏在自己的掌心里流泪,手心里湿湿的,全是她的泪水,心中漾起一阵温柔。
庄砚伏在他的掌中,半晌,轻轻问:“你为什么明知道是死罪也来救我?”
“这是什么傻问题?我不该保护自己的女人么?”他反问。
见她没有再说话,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披散在肩上的头发。这静谧而温柔的时刻,令他不自觉地微微笑起来。此刻的她,像一只风雨中飘摇而出的小云雀,停泊在他这棵大树上。
庄砚泡在木桶里,慢慢地洗着身体。
过了今夜,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自从遇到阿塔儿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浮现在脑海中。
他说:“我是你的主人。”
他说:“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说:“只有妻子才能拥有它。”
他说:“你这个女人有心吗?”
自从来到草原,庄砚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为自己梳洗打扮过。她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将头发绾成精致的发髻。苍白的脸庞,乌黑的头发。庄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流下了两行眼泪。
差不多是时间了。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雪蜜黎躲在一旁,眼看着庄砚向阿塔儿的帐子走去,心疼得像刀绞一般。
为什么那么多年,阿塔儿就是不爱她……为什么明明不爱她,当初还要让她爱上他呢……
那一年春天,旗善部归入赤黎,旗善王被封为赤锋王,带着刚满十二岁的雪蜜黎进芷珪城拜赤黎单于。那天场面盛大,各部首领都在王庭相聚。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快要十三岁的阿塔儿。他那时还没有挎刀,只有腰间插着一根黑色的皮鞭。长得又黑又壮,神气活现。
雪蜜黎怯怯地看着他,他却向雪蜜黎挑了挑眉毛,笑了一下。
这一下就把雪蜜黎逗乐了。
仪式结束之后,那黑小子便主动来找雪蜜黎了。他像个能干的主人一般,带着雪蜜黎在王庭里转悠,临了说:“你是新来的,不过别担心。我们赤黎人都来自不同的部落。只要我们同心同德,就能很强大。”
她问他:“你叫什么?”
他说:“我是北地王的儿子,我叫阿塔儿。”
那段日子,雪蜜黎天天和阿塔儿黏在一起。雪蜜黎喜欢他,喜欢和他在一起。部落里往来的人间他们亲密,也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
很快,北地王和赤锋王就订下了儿女亲事。雪蜜黎知道自己终将嫁给阿塔儿为妻,心里欢喜极了,平日里更加喜欢和他在一起。
可是自从这亲事定下之后,阿塔儿便不再对她那么热络,反而渐渐冷了。
后来阿塔儿去打仗了,再后来……
想着从前的往事,想着最初和阿塔儿一起度过的少年时光,泪水一串一串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