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到她的声音连忙快步走了过来。庄砚这回看清楚了。他披头散发,身穿着粗布直裰,面容清俊,正是知其呀。知其见竟是她,目光一动,伸手去紧紧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甫一抓住知其宽厚粗糙的手,庄砚心里一阵松快,竟再也受不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目光炯炯的老僧,一见这情景,忙说:“快!去找剪子来!要马上把脐带剪断!”
知其忙放开她的手在小小的屋子里到处找剪子。
一阵忙碌之后,总算是剪断了脐带,母子平安了。老僧吩咐知其烧了水,将婴孩洗净擦干,用布包了,放到庄砚身边。老僧见庄砚还未醒来,给她搭了搭脉,回头对知其说:“这妇人气血太虚,我下山去药铺里给她抓些药回来。你且看待她一会儿吧。”已走出门去,又回头看了看知其,说:“本有今无,本无今有。切记。”
方才知其乍见了庄砚产子,本已乱了心神,一时间将那娑婆啊佛性什么的都已抛却脑后。此时经老僧一点,猛然惊醒,复又收敛了心神,默默无言。
老僧出门后,他拿了热水,为庄砚擦净脸上的汗,又换了干净的床褥,将她安顿好,见她还在昏睡,便独自默默坐在她的头边,看那已经睡着的婴孩。
那孩子小得像一只猫儿一般,粉色的皮肤皱巴巴的,两眼紧闭着,两只小手紧紧抓握成拳头缩在头边。知其看着看着,心里又漾起一片温柔的海,那孩子就睡在这心中的波涛上起起伏伏。
这是她的孩子啊。
他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去轻戳那孩子的脸颊,谁知那孩子虽眼睛还未睁开,却本能地张开嘴来吮他的手指。那柔软的小嘴刚一碰到他的手指,知其就觉得自己的心化开了,忍不住两眼一热,滴下两滴泪来。
这时庄砚幽幽醒转来,见知其坐在身边,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轻轻唤了声:“三郎……”
知其忙站起来,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庄砚愣住了。
知其见她看着自己发呆,忙将孩子抱起来放在她怀里,说:“你看看这孩子,是个男孩。”
庄砚低头看着这猫儿一样的孩子,努力在那小小的还未展开的五官中寻找着他父亲的模样,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她将孩子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哭了声:“阿塔儿……”
知其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心中忽然很感慨,想,由她和那人看去,今日始信缘分乃前生注定了。而自己曾那么费尽心思,也只不过是一场竹篮打水。果然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老僧和知其照顾了庄砚几日,一切都已安顿下来。这晚,师徒二人在屋外打坐,老僧忽然睁开双眼,说:“我明日就走。”
“师父……”知其不解其意。他有些担心庄砚一个人刚生完孩子能不能照顾得了一切。
老僧叹了口气,说:“这几****见你尘心又动,你可是想留下了?”
知其忍不住泪光涟涟,说:“师父,并非弟子有意亵渎佛法,三心二意。实在是……这女子是徒儿一生之所爱,徒儿宁愿以身代她受所有的苦楚……”
老僧又叹了口气,说:“痴儿!非是一生之所爱,而是一生之所求不得罢了。这不是爱,而是你的贪欲。”
知其闻言心头一惊:“师父……”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续。”老僧双眼微闭,语气平和,“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于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是故复生地狱饿鬼。知欲可厌,爱厌业道,舍恶乐善,复现天人,又知诸爱可厌恶故,弃爱乐舍,还滋爱本,便现有为增上善果,皆轮回故,不成圣道。是故众生欲脱生死,免诸轮回,先断贪欲,及除爱渴。”
他睁开眼看着知其,微微一笑,继续说:“法相啊,菩萨变化示现世间,非爱为本,但以慈悲令彼舍爱,假诸贪欲而入生死,若诸末世一切众生,能舍诸欲及除憎爱,永断轮回,勤求如来圆觉境界,于清净心便得开悟。”
知其听此一番话,觉得这些天来混沌的心再一次云开雾散。此时心境明澈,双手合十,说:“弟子知过了。”
第二日,师徒二人便辞别庄砚。庄砚抱着孩子,看着目光清澈的知其,眼中含泪,问:“你要去哪里呢?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出家人四海为家,若有机缘,或可再见。”知其低垂着眼睛并不直视她。
庄砚知道知其此时已是放下一切,虽是伤感,却也颇为欣慰。此时看着他俊秀的脸,却像隔了三生那么远,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老僧转身便走,走出几步,见知其还不追上来,口中唤道:“痴儿,还不走?”
知其双手合十,对着庄砚念了声佛号,说:“保重。”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追着老僧而去了。
庄砚遥遥见他越走越远,知道此生同他大约再不得见了。此刻想起昔日里他的种种温柔,那七夕月下的笑脸,仲秋雨夜的拥抱,飞雪之夜的凉凉箫声,他的萧萧清华、俊逸飞扬历历在目,庄砚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那时就觉得他时有遁世的想法,本以为他只是想想,并无法真的摆脱。没想到,竟是直接出家去了。
单于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冬天即将要过去的时候,单于故去了。阿塔儿正式接过权杖,成了新一代的赤黎单于。
转眼到了春会。这是阿塔儿成为单于之后的第一个春会,因此格外的隆重。各个大小部落的王都带着家眷到王庭拜见新的单于。
春会上鲜肉美酒,载歌载舞。阿塔儿独自坐在最高处,眼看着下面的热闹,却在那喧闹中,顿感丝丝透骨凉意。
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想起那年春会,她盛装坐在自己身后,那时候,觉得自己很幸福,心爱的女人陪在身边,是有家的满足感。一别两年多了,也不知她如今在哪里享受这大好春/光呢。算算日子,她已经二十岁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感慨,已经五年过去了吗……
这时图里佳罗端着酒碗上来给他敬酒,打断了他的思绪。阿塔儿端起自己的酒碗来喝,目光在下面匆匆一扫,随口问:“雪蜜黎怎么没来?你们婚后的生活还好吗?”
图里佳罗欢欣地一笑,说:“一切都好。前日巫医刚刚查出来,她已经怀孕了,因此便没来这场合。”
阿塔儿哈哈一笑:“好!这是大喜事!好好照顾她!”
正在说笑间,一个卫兵进来说:“禀报单于,西番国遣使送来今年的朝贡,人已经在外面了。”
阿塔儿点点头:“先让来使去休息吧,我明日再见他们。”
那卫兵却没离开,接着说:“今年……今年他们送来了两个女子,说是……是西番国王的两个亲妹子,是献给单于的,恭贺单于新近继位。”
宽敞的大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阿塔儿身上,不知他会如何处理。
如今成了单于,这件事便成了全赤黎的心病。他们的王不愿意娶妻!
正在众人小声地议论纷纷不知所措的时候,北地王发话了:“单于,不如出去看看,是怎样的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心领神会地一哄而出。阿塔儿无奈,也只得随众人出去了。
两名女子衣着华丽,美艳无比。但显然是不情愿来这里的,此刻被众人围在中间,脸上的表情木然得近乎呆滞。
看着她们,不知为何,阿塔儿想起了清欢。
在四周一片沉默寂静中,阿塔儿轻轻说:“将她们送回去吧。”
“单于……”西番来使面色惨白。这样漂亮的女子,他也不满意吗?
阿塔儿说:“以后朝贡不必送女人来了。”说完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身补充说:“她们也是人,也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四下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