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庄砚离开大司马府之后不久,在赤同边境的胥李山落了脚。她在外流落了一段日子,在这山里的一处空地上发现一个废弃的木屋子,正适合居住。于是便将屋前屋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住了下来。
知其随着老僧慧严出家的那日,庄砚正坐在窗前,将头发挽了上去。她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行动有些不便。有时孩子在肚子里闹腾得厉害,让她疼得冷汗连连。可是更多的时候,感到孩子在自己的身体里一天天长大,她心里无比的甜蜜。
几个月后,在北方的芷珪城里,赤黎单于病倒了。他差人飞报,将阿塔儿从漠北大营唤回王庭随侍。
这回阿塔儿没有拒绝,几天后便带着自己的部队回到了芷珪。
病榻上的单于两鬓斑白,瘦弱不堪,病怏怏地斜靠在床榻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入秋以来的一场雨,竟让他病成了这样。昔日里冲天的雄心也被这一场病冲得七零八落,拾不起来了。
“大单于。伯父。”他见到单于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丝感慨来。他靠在单于身边坐下,轻轻唤着他。
单于虚弱地睁开眼睛,见到是他,灰蒙蒙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嘴角也费力地牵扯出一丝笑意,说:“好,你终于回来了,好。”
阿塔儿握住他的手,说:“伯父,你觉得好点了吗?”
阿塔儿已经很多年没有唤过他伯父了。单于宽慰的一笑,说:“生死自有定数,我总算不愧祖先,也没什么遗憾的。”
昔日里精力旺盛野心蓬勃的人此刻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阿塔儿听了不免有些感伤,劝慰他说:“伯父不要胡乱想这些,你会好起来的。”
单于轻轻摇了摇头,笑了一下,问:“你父王,和南渊王回来了吗?”
“前日接到了父亲的急报,应该这两天就要到了。”
“好。”单于挣扎着要坐起来。一旁的晨曦阏氏见状连忙取过一个软垫塞进他的腰下,扶着他坐好。
他反反复复看着阿塔儿。头发长得半长不长参差不齐,瘦瘦的脸颊上有些棱角了,那眼睛里的光,也沉厚了。这个昔日里莽撞无畏的小子,只短短一年多未见,已经完全成个大人模样了。原听说他在漠北的种种情状还有些不放心,如今看来,都可以放心托付了。他说:“这事情我从前同你说过,你不愿意,说要永守漠北。那时候你不愿意,我想着,密迪也堪当此任。可如今……密迪不在了,你不愿意,也是不行了。”
阿塔儿知道他要说什么事,说:“单于,柯格部里有很多德高望重的长辈,阿塔儿年轻历浅,恐怕担负不了这个重任,也……难以服众。还请单于考虑……”
单于笑了起来,说:“傻孩子,我继任单于以来,一直都是你父王,和南渊王在柯格部拱卫我。传位给他们任何一个,最后还是给你。其他人,难以担当这个重任。自从金部之乱以来,各个部落前所未有的上下齐心,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可是……”
单于一把抓住他的手,目中竟射出凶光,狠狠地瞪着阿塔儿说:“我柯格部的男人,从来没有见难而退的!”说着急火攻心,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塔儿连忙去拍他的背安慰道:“您别生气……”
“阿塔儿!”单于看着他,语气沉重起来,“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们拆散你和那女人!其实事后我仔细想来,你便是只娶她一个,又是多大的事呢?我却想不透,害你们受那些苦楚……我听说,她已经死了好久了……”
阿塔儿低下头,声音低低地说:“单于,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
“阿塔儿,是我们寒了你的心,可你……你毕竟是我柯格部最优秀的男人,你的身上流着英雄塔吉尔的血啊!你……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阿塔儿轻轻说,“塔吉尔的子孙。”
“对!”单于又咳嗽了一阵,挣扎着说:“你是他的子孙,你是生来就被赋予了重任的人!我正是……正是太过于爱惜你才……”
“单于……”阿塔儿深深低下了头。庄砚已经离开他了,从此山高水长,恐怕也是终不得见了。他既懂得她的心放她去了,自己又何必再沉溺于这再无可能的情事去惩罚别人。眼下密迪又不在了,除了他,还有谁呢?
这样想着,他抬起头来,看着单于说:“阿塔儿……明白了。”
“阿塔儿……”单于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阿塔儿的手,“你要做两件事情,带领我们赤黎在草原上生存下去。在你的有生之年,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说完这些,单于全身都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垫子上,目光疲惫却又放出欣喜的光,看着阿塔儿说:“好孩子,我柯格部的好孩子……等他们都回来了,我就宣布这件事情。你……你做好准备。”
十月时,所有大部落的王都聚集在了王庭。这一天风刮得有些冷。已经病入膏肓的单于被人抬了出来,在围猎祭天的广场空地上,当着所有的王,和围观的赤黎人的面,他面对着向他单膝下跪的阿塔儿说:“柯格阿塔儿,我选定你,作为我赤黎下一任的单于。你要恪尽职守,带领我赤黎,走向光明的未来。”
阿塔儿抬起头,神情坚定,目光灼灼:“阿塔儿必不负众望!”
随即,随着单于牵起阿塔儿的头高举过头顶,整个广场呼喊着阿塔儿的名字陷入一片欢腾。这个最有成就和声望的小王,终于众望所归地成为了新一任的单于。
阿塔儿走到人群中,远远就见到雪蜜黎朝他走过来。
雪蜜黎走到他面前,开口就说:“我要嫁人了。”
阿塔儿一笑:“好事啊,嫁给谁?”
雪蜜黎说:“图里佳罗的王妃半年前病故了。我要嫁给他做王妃了。”
阿塔儿想了想:“图里佳罗?金部的?”
“是。”雪蜜黎笑眯眯的,都是待嫁的喜悦。
阿塔儿微微笑了:“好啊,金部是大部落,也不委屈你。”
“那么……阿塔儿哥哥,”雪蜜黎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谁会是你的阏氏?”
阿塔儿神色一暗,随即又笑了,说:“算了,不提这事。”
雪蜜黎看着他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想,他还没有忘记她。
这一天,正当阿塔儿被众星拱月地欢庆祝贺的时候,在胥李山的那间小木屋里,庄砚挺着大肚子往屋子里搬木柴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由此腹中一阵剧痛,便破了羊水。
庄砚知道孩子要提前出来了。她强忍着腹中一阵一阵的剧痛,取了一块干净的汗巾子,折叠好咬在口中,强撑着要到床上去时,却脚下一软,又摔在地上。
此时她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便强撑着死死咬住汗巾子,一手抓过身边的一把柴禾,紧紧握在手中。
在寒冷的初冬时节,庄砚却疼得汗水涔涔而下,很快便浸透了身上的衣服。剧痛一阵接着一阵。每次阵痛的间歇,庄砚都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却始终无法站起来。她只能死死攥着手中的木头,一手紧紧抓住头边的床脚,弓起身子,使劲地用力,想要尽快把孩子生出来。
“庄砚?”阿塔儿忽然觉得一阵心跳加速,随即一阵冷汗沁满了额头。他抬手擦了把汗,茫然地在喧嚣中抬起头,朝西南边的方向望过去。
“阿塔儿这是喝多了吗?瞧这一头的汗!”不断上前来敬酒的人嬉笑着。
一碗碗递上来的酒令他应接不暇,这阵没来由的心跳加速很快就被喧嚣给淹没了。
经过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庄砚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感到一个东西顺着产道滑出来,这种痛楚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却强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向下看去,只见两腿间一片血迹,在那血红中,安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婴孩。
只几秒的时间,那孩子突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声。
庄砚乍一见到孩子,泪水顿时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泄了出来。伸手想要将孩子抱过来,却怎么都没有力气够到。她勉力挣扎了一会儿,便一头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没想到危险这时才来。胎盘刚刚娩出,脐带还没有剪断,加上天气寒冷,孩子却还赤条条躺在地上。可是庄砚已经再没有力气做下面的事情了。
她绝望地躺在床上,耳边响着孩子的哭声,自己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流。眼看昏昏沉沉就要晕过去了。
来人啊……有没有人来救救我们……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接着一个声音说:“师父,这里有一个妇人在独自产子。”
庄砚觉得这声音好耳熟,转过头去看,立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伸出手挣扎着唤那人:“三郎……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