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君已陌路
庄砚觉得自己仿佛是一片已然死寂荒芜的大地,而他的吻使这片大地如春风拂过般长出了丰茂的绿草和鲜艳的花朵。她的心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像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握紧,再握紧。她的心疼得厉害,然而这种疼痛令她欣喜。她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她可以再一次期待人生。
她娇小的身躯蜷缩在知其身边,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猫。他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和她骨肉相溶。低头闻着她头发上的香气,这一刻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悲伤,仿佛这一刻来得太晚,仿佛自己真的将要一去不回。恨不得将每一个瞬间延伸得很长很长,长到松开她的时候,两人都已经白头。
渐渐地,外面的乌云重新聚集起来,雪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两人关着门,挨着如故堂里的火盆裹着棉被,靠在躺椅上说了一夜的话。他们紧紧靠在一起,两人都在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就在这个温暖的小世界里,不用再去面对世间的刀剑冰霜。
然而四更天的时候知其不得不起身了。到点将台点兵的时间是五更。
庄砚帮知其整理好夹棉的绛红色锦缎深衣,扎上绛红底刺银线花样的宽腰带,然后给他束好头发,包上纚,再戴上银丝冠,插入白玉衡笄,最后细心地将冠上的红缨绕到他耳后,顺到下巴处,打了个结。
知其默默看着她服侍自己穿衣,整颗心像浸在蜜糖中一般,见她咳嗽了几声,说:“我看你身子不怎么好,我让小玲子给你寻个医生来好好看看,调养调养。”
“嗯。”她轻声映着,给他披上黑貂大氅,又拿来一顶斗笠,说:“外面还在下雪,还是戴上这个吧。”
知其怜惜地接过斗笠放在一边,牵住她的手说:“我不在的时候自己好好的,郭图还是隐在你周围的,遇到什么事儿都别怕。”
“三郎……”庄砚反而比较担心他。密迪不是等闲之辈,想到他此去无比凶险,庄砚只觉得心被揪成了一团,可是又不想密迪出什么事,此刻也不敢乱说什么,真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知其见她欲言又止,笑道:“这妇人忒薄情了些,郎君就要出征了,竟一句贴心的情话都没有。”
庄砚涨红了脸,眼看着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知其见状,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明年开春便回,可不许中途跟别人跑了。”
庄砚一听,气得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胡说!”
知其笑着揽着她的腰:“等我回来?”
庄砚也笑了,点点头:“等三郎回来。”
两人走到门口,依依不舍,眼看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要五更了,两人这才道了别。知其在她额上印上一吻,戴上斗笠骑上马,在风雪中渐行渐远了。
庄砚回到如故堂里,那躺椅还留在门边。她在躺椅上坐下,呆呆看着门外,仿佛知其会从风雪中又走回来一般。
呆呆看了半晌,她叹了口气躺下来,棉被里上还有一些余温。她把脸贴到枕头上,仿佛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庄砚闻着那气味,心里无比欢喜。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嘴唇,慢慢回忆着那个吻。
这个吻,和在扬州茶楼上的那个不一样。这个吻,她满怀着欢喜,心剧烈地跳动着无法控制,他们的唇紧紧相依,她的眼里心底,也全都是他的身影。
庄砚将手按在心口,心又是一阵猛跳。和这个男子在一起,便可从此现世安稳了吧。
阿塔儿……
李霖见知其这日神采飞扬却难掩倦色,悄悄问他:“将军可是昨夜没睡?这样可不好,今日明明要出发去东营呢。”
知其微微侧目白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霖突然想起昨日是十五。这么看来知其昨夜是在梅园过夜的了。他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促狭地笑着问:“将军昨夜可是终于得偿所愿了?”
知其摇摇头一笑,得意地说:“真是个俗人!我将绕梁送给她了。”
李霖咋舌,这些富家子弟败起家来真是眼皮都不抬一下:“那不是将军费了大力气才得到手的吗?即便这样也没碰她?”
知其舒了舒身子,白了他一眼懒懒说:“她是弄琴的高手,给了她也算绕梁有个好归宿。跟碰不碰她有什么关系?”
李霖不禁揶揄他:“将军可是还记得曾经说过,碰了她,梦就碎了?”
知其哈哈大笑,说:“顺其自然吧。也许哪一天,她就从梦里走出来了。”
李霖心知他们之间必是有了更加亲密的关系,或者他从庄氏那里得到了某种回应。此时见他兴致如此之高,还是忍不住提醒他:“秀城公主可容得下家中有妾室?”
也许这是早晚会到来的问题。知其敛容默默无语。即使和嘉容得下妾室,他难道就可以把她收作妾室,让她从此在和嘉高傲的目光中活着吗?他可以让他们的孩子只是庶子,始终被嫡子压着,没有一点出头的机会?
不不,他只能在这样的距离看顾她,不能再走得更近了。知其觉得,他什么都给不起她。
知其轻轻说:“我自有打算。”
回到南街的家中,庄砚就去翻箱子。自从来了尚州,她将那半支金箭压在箱子底下,再没拿出来过。这是她和阿塔儿之间惟一的一点联系,看着心疼,不如不见。此刻拿在手上,只觉得重逾千钧,万箭穿心。
她和阿塔儿一起走过那么多悲欢离合,趟过那么多河流泥泞,可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无法将余生付与对方。也许这就是命吧。她想起知其说的,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在命运的面前,个人的力量总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即使是阿塔儿这样反掌之间就白骨累累的人,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知其,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庄砚的心里,也渐渐生出知其那样的灰心来。
她想到阿塔儿那双细长的眼睛,那双曾经温柔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在她心里倏地模糊了。那夕阳下的殇湖,阿部诵读祝文的声音,那些侍卫震天的宣誓声,倏地都模糊了。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阿塔儿……”庄砚抱着肩膀哭得泣不成声。
“庄砚?”阿塔儿突然回过头,呆呆地看着南边的天空。
“小王怎么了?”哥里达停下马来等他。
阿塔儿兀自竖着耳朵听了半天,问:“你听到什么声音吗?”
哥里达竖起耳朵来听了半天,说:“只有风声啊。今儿是东南风。”
“东南风……这个季节怎么会刮东南风?”阿塔儿喃喃自语,“难道她在那个方向?”
“小王说谁在东南边?”哥里达觉得小王如今神神叨叨的,大冬天顶着颗光头到处跑也不怕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