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见她不言语,回身关上门,将她引到屋子的一角。
如故堂是梅园里的一间书房。角上一排书架,一张桌案。桌案旁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一张琴。桌案边暗暗地燃着一只火盆。知其用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又走到桌案旁,将几盏灯都点亮。屋子里顿时亮堂温暖起来。
这才回望身后的女子,神情浅浅淡淡,说:“因为今儿是十五,我是赶着回来的。我想见你。”
他渴望着庄砚的回应。可是庄砚只浅浅一笑,没有言语。她看到桌案上平铺着一方丝帕,上面似乎写了什么字,便走过去看。那帕子边角上绣了幼猫扑蝶,正是知其买的她的那方。那中间被他题了一首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知其在一旁说:“那****早晨醒来,你已经走了。”
“我看你睡得熟,就没有叫醒你。”
知其撇撇嘴:“你竟然把一个受伤的人独自扔在凉风四起的亭子里。”
庄砚被他逗笑了:“谁让你在那里睡着了。”说话间,瞟到那张琴,突然间眼神就移不开了。那琴通体漆黑,隐隐泛着赤色,遍体划痕,显是历经沧桑。
“这是……”庄砚吃惊地看着知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知其微笑着温柔地看着她,吐出了两个字:“绕梁。”
“绕梁早已经毁了!”庄砚脱口而出。
绕梁是四大名琴之一,出处不可考,声音柔婉,余音不断。后来有人将此琴献给楚庄王。楚庄王通好音律,自此整日弹琴作乐,怠于朝政,曾经整整七天不上朝。后来他的王妃樊姬用夏桀和纣王规劝于他,楚庄王幡然醒悟,命人砸碎了此琴。
明明正史都记载是被已被毁,为什么会在知其的手中?
望着庄砚又惊又喜的模样,知其开心极了,说:“据说樊姬的哥哥樊稠也精通音律,听说楚庄王要毁琴,便命人连夜做了一个外表极相似的琴,让樊姬暗中调包了。因此被楚庄王砸碎的是假的绕梁,真的那个就落到了樊稠的手上,后来又辗转流落到民间,最近才被我从一异人处得了。”
“竟有这样的事情……”一把古琴有如此曲折离奇的身世,令庄砚唏嘘不已。
知其在一旁鼓励她说:“你试一试,看是不是真的绕梁。”
庄砚有些激动,坐在琴后竟手足无措,伸出手去想要拂拭琴弦,又生怕弄坏了一般,指尖一点就连忙移开。她的脸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抬起头问:“我要弹什么?”
知其见她这模样不禁一笑,说:“渔樵问答吧。”
庄砚点点头,低下头屏息凝神了一会儿,手指一拨琴弦,那泠泠铮铮之声便留了出来。
曲调悠然自得,洒脱不羁,上升的曲调为问,下降的曲调为答。一渔一樵有问有答,情趣盎然。
庄砚不知道知其为什么要她弹奏这一曲。渔樵问答是弃世隐逸之曲调,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都隐隐现于指下,神情洒脱,曲意深长。
待到第七段滚拂高/潮一起,只见知其从后腰上抽出一支玉箫放到唇边,加入了合奏。
悠远琴声一和入凄婉苍凉的箫声,顿时添了世事苍茫成云烟的超脱之感。
叹人生。人生。光阴能有也几许也。岁月如流。如流。发鬓籁籁。黄金满屋纵有难留。
香茶美酒。明月清风。万万秋。一任云缥缈。水远山高。只有天地久。
这时,寒风忽地吹开了屋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几盏烛火瞬息灭了。外面已经云开月朗。冬日十五的寒月之华倾泻在白雪之上,银辉满地。
知其叹道:“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之渔樵一话而已。”
“三郎怎么突然如此忧伤?”
“我从军颇早,军功也有一些,原是少年得志,头角峥嵘。可近日读史,看了些千古兴废之事,渐渐觉得世事无常,实在不是个人的力量能够撼动。富贵繁华都是皇上赏的,自己真心求的却求之不得,想到这些颇为灰心,因此心中生出一些归隐之意。”
庄砚心中有了一些怜惜之情,说:“三郎年纪轻轻便看惯了繁华,也懂得朝堂内外之事,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可三郎娶的是本朝公主,又身处当世最繁华之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三郎想要归隐,大概是无法达到的。”
知其苦笑了一下:“身不由己。”他想,要抛下这些红尘繁华事,带着眼前这女子归隐山林,也该是人生之大乐趣。
庄砚起身走到门口,正要关门,却见外面月华满地,把树枝上的积雪照得银光灿灿。几株梅枝上,在雪下隐隐透出红色。她顿生欢喜之色,回过头说:“三郎,你来看!”
两人一同走到雪地里去看那梅枝上的红色。
庄砚小心地抚去枝上的积雪,在那下面,竟小心翼翼地长着几朵小小的花苞。
“今冬早寒,没想到红梅已经开始打朵了!”她欢喜地回过头去看站在她身后的知其。
知其也看着她。他的眸子乌黑闪亮,在看向她的时候,透出灼灼的爱意。心里却生出一些伤感来,想,我同她原是如此般配的神仙般的伴侣,可是却偏偏是那异邦的人先遇到她、占了她。纵使他们如今分离,她的心也始终在那人身上难以迁移,而我又已娶妻……若是我比那个人更早遇到她该多好,那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也一切都如意了。
最近好像总是会生出伤感之思。知其暗暗想着,伸手帮她拂去枝头掉落在她头发上的一些雪花。
他轻轻说:“若是能一直和你这样,人生也就完满了。”
庄砚低头轻声说:“人生总不如意的,哪有什么完满。”
知其看着她默默无语,她的脸在月照雪映下如梦一般不真切。他知道,他永远也无法抓住这个女人。可是她是他心里长开不败的那枝红梅,凌风傲雪,定定住天涯。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今日我一定要见你么?”
庄砚抬起脸看他。
“如今已到冬天,赤黎人一定会前来扰边,明日我就要去城外五十里的东营驻守。柯格密迪是强敌,我和他交战生死难以预料。上一次吃了他的亏,只怕接下来这个冬天也不好对付。不知来年春天,还有没有命回来见你。”
“三郎……”庄砚听了他的话,心里一阵悲伤。他明明是个意气风发的人,怎么竟伤感至此。她想到密迪,问:“若是密迪败了,三郎能饶他不死么?”
知其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他看着庄砚问:“若我败了,他能饶我不死么?”
庄砚意识到自己失言,低下头不再多说。是啊,战场上的事,怎么是个人情感所能左右的。
密迪不会让他活着。
知其将她揽入怀中,放缓了声音说:“砚儿,并不是谁想杀谁,我们都无可奈何。”
庄砚落下泪来:“怎么办……怎么办……”
知其紧紧抱着她,轻轻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呢喃低诉:“砚儿,为什么不是我先遇到你……为什么这一切来得这样晚……”
庄砚的心怦怦跳得发疼。是啊,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还有什么可以奉献给他?如今只有这破败不堪的身和心,一地黄叶泣秋风。
庄砚第一次,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知其。
她曾经试图用全身的力气来抵抗他的侵袭,她用尽全力去抗拒他的示好和温柔。可是这天气太冷,浸透得整个人生都晦暗无光。他却如一缕金色的晨光,照进了她冰凉透骨的生命。
他如她一样,左顾右盼,患得患失。想要得到,又唯恐赌注下得太大满盘皆输。只得步步为营,小心试探。
他有自己的悲伤和无奈,人云亦云,身不由己。如今不管是英姿**还是多愁多病,他都平摊在她眼前让她亲见了。他有男人的虚伪和软弱,他要家世显赫,也要倾国倾城。然而在这一夜,唯恐自己一去不回,他只将她抱在怀中轻诉衷肠,便是那百世功勋万代**,他也不要了。
她已没有力量再去抗拒。
知其浑身一凛,只觉得心一阵狂风暴雨般剧烈的疼痛,然后砰的一下炸开了。自那血肉模糊的碎片中,欣欣然开出一朵红艳艳的花来。
知其看着庄砚通红的面庞,那双妩媚的眼睛盈满了泪水,如泣如诉。
“三郎……”
知其轻轻吻住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