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九月下旬,草原上连着下了几场雨,就越来越凉起来。阿塔儿用比昔日更加残酷狠辣的手段对付着更北边的卢夏人。他是个军事天才,在战场上扬鞭策马挥斥方遒。他不停地发动着一场又一场战役,对卢夏人穷追猛打赶尽杀绝。他的凶残暴虐的名声很快传遍了最北方,迫使着卢夏皇帝接连换了三四个大将来应对他。可是阿塔儿仿佛堕入地狱的恶鬼一般,还给卢夏皇帝的是那三四个大将血淋淋的人头。
边境上的惨败导致国内政局开始动荡。卢夏皇帝心惊胆裂又惟恐国内发生政变,只得向赤黎人献上议和书,并金银珠宝无数,只乞不再打仗。
阿塔儿收了议和书,派人直送到王庭。赤黎举国震动。
这阵子整个行辕都士气振奋。所有的将士都为着他们的小王和他们自己而骄傲。只有阿部有隐隐的不安。虽然来到漠北之后小王有一些改变,但是更为可怕的改变是从他剃发那天开始的。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味,全是血腥味,浓浓的血腥味。阿部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连见到他都觉得胆战心惊。有一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火海,堆积如山的尸体在熊熊燃烧,发出刺鼻的焦臭味,将天空都烧成了焦色。而阿塔儿满身鲜血,骑着他的黑色的沙丘,在熊熊烈火中狂妄地放声大笑。
他自梦中惊醒,浑身都浸在汗水中。
纵使他身经百战,想起那样的场景,也不由得胆战心惊。
不久,一个更让人振奋的消息传来,单于传来亲笔旨意,召阿塔儿回王庭,正式受封为赤黎的单于继承人。
阿塔儿接到单于手书之后,并不像阿部和哥里达他们那样兴奋得整个脸都通红。他默默不语地将手书收进怀里,便一个人进了卧帐。
阿部和哥里达面面相觑,不知道阿塔儿为何反而心情低落起来。成为单于的继承人意味着什么,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不想第二日,阿塔儿竟拿着一封手书交给前来传信的人,自己却并未有要动身前往王庭的迹象。
阿部两人不敢多问。自从来了漠北,小王的脾气一日比一日乖戾,一日比一日喜怒无常。
其实那手书中无甚秘密,只有阿塔儿寥寥数句话。
阿塔儿只懂杀戮,不懂治国。
密迪是更好的下一代单于的人选。
阿塔儿愿穷尽一生为赤黎镇守漠北。
永不回王庭。
“永不回王庭……”单于在读到这一句时,连声音都颤抖起来。阿塔儿啊,他竟然把自己放逐在那极苦极寒之地,再不愿见王庭的热闹与繁华。他只愿为他们守护边境,却不再想和他们分享荣光。
他明白,阿塔儿的心里是恨的。他的身上流着赤黎人的血,所以他有守护赤黎的重任;然而他们对他和庄砚苦苦相逼,以致最后天人永隔生死难见,他也有恨赤黎的权利。他在这种天赋责任和个人情感的夹缝中苦苦煎熬,惟一的出路就是不停地杀戮。
听说他自剃了头发。他除了不停地为赤黎去掠夺、杀人、开疆拓土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他已经如所有人所愿,成了草原上一匹最凶猛的狼。但是如今,这匹浑身沾满鲜血的狼,却让他觉得恐惧。
清欢很久都不敢接近阿塔儿的帐子。阿塔儿也没有再传唤过她,仿佛没有这个人一般。
这天阿塔儿突然传唤她过去。她有些欣喜,仔细打扮了一番之后便随着从人去了。
阿塔儿这夜心情似乎特别好,令人把条案搬到外面,一个人裹着斗篷坐在外面喝酒。见清欢来了,他说:“过来,帮我倒酒。”
清欢执着酒壶站在他身边。她偷偷看他光光的脑袋,觉得怪怪的。她并不知道赤黎的这个风俗,只以为是他那天发了狂弄的。
阿塔儿不同她说话,喝了会儿酒,问她:“你会弹琴是吗?让他们把琴拿出来,你弹两曲。”
琴声婉转凄切。阿塔儿听得一时感怀,竟觉得眼角有些湿湿的。他抬手止住她,一个人沉默了半晌。
清欢立在一旁,也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他问:“他们让你学琴就是为了将你送给我、取悦我?”
清欢低着头轻轻说:“他们说小王身边有一个受宠爱的同朝女子很善琴艺。”
阿塔儿:“这琴是我费了很大周折给她弄来的。她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了。”
“小王对她真好。”清欢说。
阿塔儿松开斗篷,从袖子里取出半支金箭。
清欢偷偷看那金箭,竟是从中间生生折断,只有后半截,前面有箭头的那半截竟然没有了。
阿塔儿细细地摩挲着金箭,轻轻说:“我对她一点都不好。她为我受太多苦,我却负了她。”
清欢轻轻蹲下身去扶住阿塔儿的胳膊,娇着声音说:“小王今日怎么又想起了这些伤心事?这些事情,想多了伤神。”
阿塔儿嘴角扯出一丝笑,说:“今儿十月初三,是她的生日。她跟着我这几年,我竟然从来没为她庆祝过生日。”
“她……是不是很美……”清欢小心地问。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阿塔儿微微一笑,眼前又浮现出她笑着的样子,说:“我第一眼就迷上她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哪怕是隆冬,我都觉得整个草原的花都开了。”
清欢心里暗暗有些嫉妒。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竟然占据了这个男人全部的心。
“她……她就那么好吗?”她鼓起勇气问。
阿塔儿默默想了一会儿,说:“这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曾以为都是我囊中之物。可是自从有了她,我便对这世界再无所求,只想紧紧抓住她,缠着她,再不放手。”
阿塔儿将身子靠在躺椅上,转过头对她说:“你一定在想,她都已经不在了,我何必对她念念不忘。”
“清欢不敢。”她低下头。
阿塔儿却伤感地自顾自问:“是啊,我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他抬头看着细细弯弯的上弦月,忍不住又感喟:“念念不忘又怎样。她再也回不来了。”
他只想紧紧抓住她。他可以抓住她的。那天,他可以一把抓住她,让她永远都不离开。他们俩永远在一起,便是死了,一起烧成灰,也生生世世分不开。
可是他放开了手。
从此她消失在茫茫天地的尽头。留他一人忍受着人生的凄苦和悲凉。
清欢轻轻说:“也许都是注定的。”
“注定的……”他转头看她,说:“你信命对吗?”
“我只能信。”不信又能怎样。总之生下来就没得选择。作为王室里一个不受宠的外族嫔妾的女儿,虽是公主的身份,却从生下来就是被计划当做礼物送给赤黎的某个贵族的。不信命,只能增加自己的痛苦罢了。
阿塔儿一笑:“她不信。她不要别人安排。所以她原先可恨我了。她不停地反抗我,惹我生气,想我杀了她。可我怎么会杀她呢?”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有几次我是想杀了她。不是因为厌她恨她,而是我发觉我太在乎她,我的情绪已经完全被她控制。就好像,她勾一勾小指头,我就任她摆布。我想,我是个王,我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摆布情绪。我要杀了她,杀了她就干净了,就再也没人能控制我的心了。可如今她真的不在了,我竟觉得什么都没了趣味。没趣味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仰面靠在椅子上,呆呆看着夜空。看了一会儿,轻轻说:“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始终想要自己选择命运。所以她不同我商量,不管我要不要,就走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坐起身,对着清欢神秘一笑,说:“你知道吗?密迪曾经也爱着她。可她只爱我。他们差点就成亲了,可她只爱我,她还是回到我身边了。”
清欢有些愕然。她极少听旁人提起他们从前的事情。她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还有这许多婉转曲折的故事。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竟然赤黎最优秀的两个小王都爱上了她。
阿塔儿见她发呆,又一笑,举起酒囊一口喝干,说:“你太年轻了,你也没有爱过谁,所以你不会懂的。”
清欢忙说:“我懂的。”
阿塔儿露出了倦态。他起身裹紧了斗篷往帐篷里走,因为喝了太多酒,他晃了晃身子。清欢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他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本王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