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的望日,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小玲子果然驾着马车来了。
庄砚对上一次见面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心有余悸。她知道这样下去,他们之间早晚会出事情。她不想见他,便对小玲子说身上不好,无法前去。
小玲子这回没有前几回那样笑眯眯的,反而面色有些沉重。她知道庄砚在推脱,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姑娘还是去看看吧。我家主人……不好。”
庄砚没想明白他不好和她一定要去见他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之前总是承了他天大的人情,若是此时拒绝他,倒是自己不知恩义了。
到了梅园门口,小玲子径自驾车走了。庄砚犹豫了片刻,至此也无退路,便提步进去。
园子里静悄悄的,一盏灯火也无。
庄砚转过清浅池,望见她住过的那个小楼前边另有一个小阁楼,楼上点着灯火。她走进去,沿着楼梯上了楼,便看见了知其。
他穿着一件青色的直裰,披散着头发立于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庄砚吓了一跳。
他的脸色惨白惨白,嘴唇灰灰的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仿佛困囿于一场大病之中。
“你来了。”他轻轻启齿。竟连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
“你怎么了?”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执起她的手轻轻说:“那日还同你夸下海口,说什么是你唯一的靠山。哪晓得只差一点点,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庄砚想起上一次,小玲子说他四更天有急事匆匆走了。是那时候出了事吗?
知其执着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庄砚敏锐地发觉他的直裰里面仿佛裹着一层厚厚的东西,不禁手指一颤。她抬起头探询地看着他。
“我被一箭射中了胸口。大夫说差了一寸就射中心脏了——是我的心脏偏左了一寸。这十来日我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身,今天才能勉强出来。”他轻轻说。
庄砚讶然,在尚州的地界上,有谁敢一箭射在他的心口上?她急忙绕到他身后将窗子关上,回头说:“你不要紧吗?身上有伤干什么还站在这风口上。”
知其笑着戏谑道:“瞧你真是个知冷热的人。”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知其看着她,一直看到她心里发渗。知其见她开始躲他的目光,才说:“你应该知道柯格密迪吧?”
原来那夜他匆匆离去是因为接到急报,离尚州七十里地的几个村子遭到了赤黎人的洗劫,是柯格密迪亲自带的人马。他带着军队赶到那附近,和赤黎人交上了手。双方互有死伤,同朝这边也救下了不少被俘虏的百姓。赤黎人已掠得财物无心恋战,双方混战之中,密迪朝他放了一支冷箭,直插胸口。他一口鲜血吐下,双方这才缓缓退了。
“密迪?”庄砚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总是笑吟吟地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的男人。没错,密迪现在还在硕桂城,作为赤黎主将,他是极有可能过来扰边的。
庄砚一下子觉得很错乱。那是曾经和她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却差点杀了眼前这个处处护着她的人。
知其听她这样唤那个赤黎人,心中已经了然。柯格密迪和柯格阿塔儿是堂兄弟,她应该是认识的。之前听说密迪也曾想娶她,今日方才信了。
庄砚低头自嘲地一笑。他们同她都没有关系了。她对知其说:“身子还没好就不要乱动。去歇着吧。”
知其将她拉到身边,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撒娇地说:“不要。今日大夫不准我出门,说是怕见风。我忍着痛缠了半天,谎话说尽,这才好不容易出来了。刚见着你,怎么能就去歇着。”
“那你要干什么。”庄砚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人还真是脸皮厚。她贴着他,闻到他身上一种病靡靡的香气,仿佛那种多愁多病的书生。可是他的手臂却是那样有力,将她箍得动弹不得。
“你别动,让我这样抱着就好。”他轻轻说。
庄砚心里叹口气,便停下挣扎由他去了。
“最近忙什么呢?”知其闲闲地将下巴搁到她的头顶上问道。
“本来就没什么可忙的,眉生走了之后就越发清闲了,每日做点刺绣换些钱花。”
知其说:“那得找点事情给你做。免得你闲着胡思乱想的。”他想了想说:“你可喜欢下棋?我找个好师父教你下棋吧。”
“不用。”庄砚淡淡地拒绝了他。知其知道她的心思,只一笑,没说什么。
两人僵僵地抱了一会儿,知其觉得无趣了,说:“闷得慌。去院子里坐坐。”
“大夫不是说你不能见风么?”
“那些大夫总是小题大做的,信他做什么。”他拉着庄砚就往楼下走。
庄砚还是轻轻挣开他的手,两步之外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刚走出门口,知其故意咳嗽了两声,庄砚便赶紧跟上来扶着他,紧张地问:“你还好吗?”
知其心中暗暗乐着,嘴里却说:“有些胸闷。”
“那还是回屋里吧。”
“不要。”知其一把抓住庄砚挽着他胳膊的手,“你去给我拿条毯子来。”
庄砚扶着他在清浅池边小凉亭的摇椅上坐下,将毯子铺了给他盖好。知其闲适地前后摇了几下,开心地说:“真舒服。人生就该这样,明月清风,山水美人,才不辜负。”
庄砚淡淡一笑,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夜天上不见月亮,星子越发明亮。两人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都沉默不语。
知其很喜欢这刻的光阴。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待在一起,便是无聊,也无聊得那么有趣。他想着,若是自己没有成亲多好。若是自己没有成亲,便可以娶她做妻室,两人一辈子都这样有趣地无聊着。
世事总是有这么多的不如意。他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想起了远在大安家中的和嘉。也许是在宫里长大的缘故,和嘉喜欢热闹。走到哪里都要前簇后拥热热闹闹的,不可有一时的冷清。她是浓丽的牡丹,要在万花丛中盛开着,让众人去赞美去叹为观止。她需要人去费心讨好,稍不如意就不依不饶。她是美的,可是却要独占众人的目光,太有侵略性。
知其悄悄转脸看着身边的庄砚。她没有和嘉那么鲜艳妩媚,可她是一枝料峭红梅,凌寒独开,寂寂无声,仿佛天寒地冻一片惨白中一转弯,偶见墙角一抹红色独开,令人见之怦然心动。
他说:“砚儿啊,你该早知我心意。可是你知道我为何一直不提要收你么?”
庄砚看着他。她当然不明白。天下男子遇到令其倾慕的女子,无不想求到身边据为己有,可是他却没有这样。虽然两人有过情动的时候,但是却再没往前走半分。虽然自己一直在拒绝,可是庄砚知道,知其也一直在克制。他从没有强求过她。
知其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说:“那****走之后,我便回大安娶妻了。”
庄砚有些惊讶。
他望着满天的繁星,慢慢说:“我的妻室是秀城公主。”
“她……她很好吧?”她想问,既然妻子是金枝玉叶,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知其一笑,说:“她很美。我因为娶她,也得了很多好处。可是我同她一起觉得疲惫。我自请来尚州是因为我想避开她。”
庄砚叹了口气说:“这是何苦呢。你该好好待她。女子一旦嫁了人,哪怕贵为公主,从此以后也是要一生倚靠着丈夫的。”
知其摇摇头:“我待她很好。好得……我自己觉得很累。”
庄砚觉得很荒凉。原来这世上,无论多么显赫的人,都活得很无奈。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知其的手。仿佛这只手便是茫茫人海中惟一的浮板。
知其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又一笑,说:“所以我不能收你。你是个给人做正妻的女人,你受不得这样的委屈。我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时常看看你,已经觉得人生多了许多欢乐。”
庄砚忍不住泫然:“原来三郎也过得这样辛苦……”
知其轻轻一笑,伸出手指将她欲要滴下的泪珠抹去,说:“那几****伤重昏迷,旁人看着我不省人事,可是我脑子里模模糊糊全都是你的影子。在那时候我就想,还好我没碰你,还好你还是个自由身,不然我死了,你还得守寡,守着一份看不到头的寂寞和冷清……我能给你什么呢?”
“从前我很嫉妒那个人。我嫉妒他可以守着你,时时看觑着。可是我现在也可以了,还有什么可再求的。我知道你为他不准备嫁人了,你放心,我就这么看顾着你,守着你,其他的什么都不求。”
这一夜,病中的知其显得很是忧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有些说给庄砚听,有些在自言自语。庄砚一直默默守在旁边,忽而发笑,忽而垂泪。直到夜深了,知其因为身上有伤很疲累,渐渐睡了过去。庄砚将凉亭周围挂着的的轻纱和竹帘放下,让他独自在里面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