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月圆之夜,当庄砚在渡春河畔将知其气得拂袖而去的时候,远在漠北的阿塔儿的大帐里,清欢已经在卧榻上睡熟了,阿塔儿独自在大帐外面看着月亮发呆。这阵子他开始偶尔让清欢在自己帐里过夜了。明明正是盛夏,可他有时候半夜会突然醒过来,觉得周身寒冷。他盼着的那人始终没有入梦来见他一面。他等得倦了,也盼不动了。有些事情从未想得明白,他也不想再费神了。所以他想,也许抱着另一个女人睡,抱着抱着就熟悉了。
可是此刻看到银盘一般的满月,看着月亮上那些隐隐绰绰的阴影,他突然想起了庄砚曾经给他说的一个故事。
她说,在上古的时候有一个伟大的英雄叫做羿,他为世间的人们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天上的一个叫做西王母的仙人便赐给他一些能够长生不老的仙药。羿有一个美丽无双的妻子叫做嫦娥。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便将这些仙药拿回去交给嫦娥,准备和嫦娥一起吃下去羽化登仙。可是嫦娥背叛了他,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把仙药全部吃了。嫦娥吃了仙药之后,浑身轻飘飘的,竟然飞了起来,一直向月亮上飞去。等羿赶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嫦娥飞向月亮的影子。从此以后,嫦娥就独自生活在月亮上,和深爱着她的丈夫天人永隔。
那也是一个月圆夜,他们躺在床上,透过帐篷顶的天窗看着挂在正天的月亮。庄砚轻柔柔地给他说了这个故事。他听完之后问:“那羿后来怎么样了?”
庄砚想了想,说:“他死于一场邪恶的阴谋。”
“那嫦娥呢?一直在月亮上吗?”
“对。”庄砚看着月亮,“她在月亮上,四周一片荒芜,但是她无法后悔,她永远、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丈夫了,哪怕是羿死的时候,她也不能陪在他身边,为他分担痛苦。”
此时想起这个故事,阿塔儿觉得颇为讽刺。说这个故事给他听的女人,就好像嫦娥一样,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一个人飞到月亮上去了。
那么现在,月亮上荒凉吗?她有思念她在凡间的那个深爱着她的丈夫吗?
正在独自感伤,阿塔儿忽然听到边上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悄悄一看,竟是两个生面孔。
阿塔儿闪到一边,那两人走近了,他才看清他们一身夜巡卫兵的装束,这才想起来最近王庭从别的部落调派了一些士兵来漠北补充兵力。想是别的部落新调来的人,故而看着眼生。
正要出声让他们去别处巡逻,却听到其中一人口中隐约冒出“那同朝女人”这几个字,按了按性子,躲在一旁听了下去。
一个人说:“我听说北小王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同朝女人,可怎么又有别的女人在服侍他?”
另一个说:“忘不了有什么用,人都不在那么久了。男人嘛,哪能少了女人。——可说起来,那同朝女人也真奇怪,北小王这么爱宠着她,我听说当日已经和单于说愿放弃部籍同她四海为家呢。那女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头一个人故作神秘,“这事儿是有原因的。这原因,整个赤黎,只有我知道。”
“你吹什么牛?就你,能知道那些王爷之间的秘密?”第二个人显然不屑。
第一个人被同伴轻视,顿时有些恼,说:“你不信?你是知道的,我来这里之前是格格罗部跟着宝瓶王的。在那女人出走之前有段时间,北小王被单于派出去了,只有那女人在北小王行辕里——这事你总知道吧?就在北小王不在的那段时候,有一日,宝瓶王去找过那女人,我当时就跟着宝瓶王一起去的。”
“宝瓶王打小喜欢北小王是全赤黎都知道的事。她肯定恨死那女人了。”
“可不是么!但宝瓶王那次去找她不是去泄愤的,而是为了别的事。那日宝瓶王自己进了帐子,不让我进去。我当时是怕里边儿出事,所以一直躲在外面偷听着。”
“快说呀!”
“你知道那同朝女人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闹到最后和北小王翻脸,?原来她不能生育!北小王是早就知道的,一直瞒着她,铁了心要娶她。宝瓶王就是去告诉她这事,让她不要拖累北小王。我想想也是,宝瓶王这事做得也有道理,堂堂北小王怎么能没有后嗣?”
“竟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我听得一清二楚。那女人自己原不知道,当时听了之后就崩溃了。说起来也真可怜,听说后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说她是被野兽叼走了。”
两人一路走着,口中唏嘘不已,竟没有发现一直隐在帐子的阴翳处的阿塔儿,这么走过去了。
阿塔儿此刻如同被人剥光了衣服活生生扔进了无底的冰窖。一阵阵寒气从他的身体里不断地涌出来。在这有些闷热的夏夜里,他无法自控地浑身发抖。
所有的人一直告诉他,是她背叛了他。他气昏了头,伤透了心,他也认为是庄砚对不起他背叛了他。
没想到她决定要走的时候,竟是已经经历过地狱般的痛苦。
他真是蠢,怎么她说什么他都信!她说她厌弃他是胡人,这样的蠢话,他竟也信了!
阿塔儿将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里,死死抓住头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就那样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那时的情景。那场他以为是他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场诀别,竟是她的自我牺牲和对他的成全!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和庄砚一定要面临生离死别,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定要是“我爱你”,可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柯格阿塔儿的女人”!
原来到头来,是他抛弃了她!
直到圆月西沉,天际线露出一丝浅蓝,早起的人已经逐渐在四周开始活动,他才木然地站起来,拖着失去力气的双腿,往帐子里面走。
清欢从睡梦中醒来,迷糊着声音问他:“小王怎么还不睡?”
阿塔儿疲惫地说:“滚。”
“什么?”清欢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听错了。近日来小王对自己一直都还算温存呢。
“滚!!”阿塔儿对着她怒吼,他两步上前一把将她生生从榻上扯了下来,直接拖着扔出了帐子。
清欢只穿了一身睡觉的小衫,此刻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扔在了露天,她掩着自己半裸的身体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旁边的士兵见状急忙过来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裹上,她才满怀羞耻地哭着回到自己的小帐。
阿塔儿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帐子中间。他恨自己。他是那么蠢,那么蠢。他明知道她是爱他的。在尚州时,她面无惧色地对童三郎说“请让我和他死在一起”。她都愿意和他一起死,又怎么会厌弃他是赤黎人!
他悔之无及,只觉得心头有千万只蚂蚁在狠狠地噬咬,恨不得此刻手中有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捅进去才能稍减痛楚。
雪蜜黎!还有晨曦阏氏!她们都是女人,却用这样的方式来伤害她!为了留住他,她们不惜撕碎了她生活的全部希望!
为了成全他的人生,她一个弱女子,独自走了出去,独自去面对这个恶毒的充满了阴谋的世界,独自去望不到边的茫茫人海中沉浮,独自孤独地死在茫茫荒原上……
难怪她不愿来梦里见他。她死的时候该是多么恐惧多么绝望,该是多么怨他恨他呀!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自私而不可信的。惟一对他无私的、可以相信的人,他却没有去信。他蛮横地代她选择了她的人生,他侵占她,掠夺她,伤害她,却唯独不信她!
他曾戏弄她说:“谁说我要做你的丈夫?在我们赤黎,男人和丈夫是不一样的。”
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做她的丈夫!
阿塔儿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晨光渐渐照进了黑压压的帐子。里面也逐渐明亮起来。阿塔儿取出铜镜,在桌边坐下。又取出匕首,一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一刀一刀割了下去。
在赤黎有一个很古老的风俗,有一些深爱着亡妻的鳏夫誓不再娶,就剃光自己的头发,以区别于其他男子,也无声地拒绝想要嫁给他的女人。这个风俗到了今天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去做了。毕竟,再怎么深爱死去的妻子,家里还有需要有个女人来打理的。
到了日上中天,阿部听昨夜值守的换班的侍卫说起凌晨的时候小王将清欢公主**裸扔出去的事情,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便过来问问。
他在门口唤了两声,听到走出来的脚步声。
帘子一掀开,阿部惊得几乎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他最敬重的小王已经不见了一头乌发。他一开始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很快便想起那个已经没有人会去做的风俗,简直目瞪口呆,怎么突然……
阿塔儿淡淡说:“去拿个火盆来。”
他坐在火盆边,将自己剪下的头发都扔进去。
“小王,你这是……”阿部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塔儿默默看着火盆里暗色的火苗,那些散乱的头发在火中逐渐卷曲、成为灰烬。他默默想,错已铸成,我今生已负了你,余生里惟有用思念来怀悼,或许老天念在我心诚,还让我来世去找你。不不,我已毁了你的今生,怎好再去侵扰你的来世?就让我这个罪人,下一世做你窗前的一棵树,池里的一尾鱼,枝上的一只鸟,只要能看着你,就已是造化。
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