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砚感受到四周众人投射过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压低了头。心里暗暗后悔:她本不该来这种场合,平白成了众矢之的。
阿塔儿看着她满脸懊恼的表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很喜欢看她窘迫的样子。只有在窘迫的时候,她才会暂时收起她锐利的锋芒,停止和他的针锋相对。他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将手伸给庄砚。庄砚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顺着他的牵引在他身边坐下。
“冷不冷?”他轻轻问。说着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说道:“你瞧你脸冰凉的。”
对面的雪蜜黎一见,更加火冒三丈,觉得自己的头顶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油又点着了,那热气直往上蹿。
这个女奴,根本没有资格来这里!即便有贵族特许她来到这里,她也该乖乖地躲到人群的角落里去。可是她竟然坐在了赤黎小王的身边!小王的身边,是只有小王妃才能坐的!她一个外族奴隶,哪怕再得小王的欢心,怎么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即使赤黎人没有他们同朝人那么多繁琐的礼节,可是最起码的尊卑主仆关系是必须要牢牢维系的!
再说,阿塔儿这么堂而皇之地让这个卑贱的女奴坐在他身边,那么作为他的未婚妻的她,又该被置于何地!
这可是扇了赤锋王旗善部全部的耳光!
想到这里,雪蜜黎抽出自己的皮鞭大步冲到他们面前,怒气冲冲地指着庄砚质问他:“阿塔儿哥哥,她来干什么!”
阿塔儿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是我要她来的。”
雪蜜黎恨恨地嚷嚷:“她这种低贱的身份怎么有资格参加这种隆重的盛会?!”
阿塔儿听到“低贱”二字心中大不悦,嘴上便也不留情面地反问道:“你又有什么资格干涉本小王的私事?”
雪蜜黎被剥尽了面子,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的部落那里也有人嚷嚷开了。
阿塔儿见事态似乎要扩大,坐直了身体正声说:“我赤黎并没有明文法律规定异族人不能参加围猎。而且我们一向都是各自管理自己部落的事宜,制定符合自己部落的律法。我的做法,一没有违反赤黎的律法,二没有违反我柯格部的律法。何况……”他顿了一下,回眼看着庄砚微笑着说:“她不是奴隶。”
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这边的人们都完全确信,这个女子的确就是阿塔儿从硕桂城带回的同朝女子,而且,已经成为他们最英勇的小王心尖上的女人了。
四下里一时间议论纷纷。这女人美貌动人,留在身边当个妾婢的确是美事一桩。不过阿塔儿似乎太认真了,何必为了这么个无法得到身份的女人和自己的未婚妻冲突,还得罪了旗善部。他和雪蜜黎的婚事可是整个草原都知道的事情呢。赤锋王若是计较起来,不光北地王面子上不好看,也少不得要闹到单于那里。
单于一直静看着下面事态的发展,观察着阿塔儿的态度。他远远端详了庄砚一番之后回身对晨曦王妃说:“你们同朝竟然有这样的美人。”
晨曦王妃掩口笑说:“单于已经晚了,她已经是阿塔儿的女人了。”
单于啐了一声,说:“你光会胡说八道!”
晨曦王妃也觉得好奇。嫁到这里十几年了,有同朝妾婢的王爷将军并不在少数,大都是从那些俘虏里挑选出来的。可是带着出席如此隆重场合的却从来没有过,何况还为了她跟自己的未婚妻不快,将来又免不了引起许多纷争。实在是……有些过头了。
庄砚感受到四周不断投射过来的各种揣度、猜测的目光,被置于是非的漩涡中心非她本性,因此心中十分不快,低声问阿塔儿:“为什么要我来?”
阿塔儿看着她因为窘迫而发红的脸,白里透红煞是好看,不禁微微一笑,反问说:“这是赤黎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他像是丝毫没有把刚才发生的各种不快放在心上,反而用手肘撑着头,斜着身子翘着嘴角跟她说话,迷恋地看着她,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庄砚挪开眼神望向四周,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家都披弓带箭准备好了。
他执起她一束垂落在额前的秀发贴在鼻下轻嗅,抬起眼睛直直地逼视着她:“我如此真心待你,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正面回应我的问题?”
庄砚低头不语。她总是在回避着。阿塔儿端详了她好久,她却始终不肯回应他一个善意的眼神。
他的心一冷,放下了她的头发,重新回复到刚才那副懒懒的坐姿,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上一刻的温存。
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从来都没看她笑过,哪怕是眉间眼底一划而过的轻吟浅笑也没有。她仿佛比这个草原上最最寒冷的冬天还要寒冷,有时甚至让他产生了怀疑:她会笑吗?
那天——阿塔儿还记得她绝食又被他诱着吃下东西的那天,她绝望的嘶喊声。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所有的快乐、她的神采飞扬都灰飞烟灭了。剩下的这个庄砚,只是怀着对他巨大而刻骨的恨意,悲哀地一天天苟活着。
她很恨他。
想及此处,阿塔儿不禁有一丝悔意。
单于伸出双手。两个士兵将一头牛牵到广场上捆绑好。然后割开牛颈子上的动脉。鲜血喷涌而出,他们拿一个敞口的盆子接着。接满了血,又用小碗分装。各个部族都有人出来领取血碗。
单于带头用手指蘸血,点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伸出两指再蘸血,涂抹在自己的脸上。
其他的人也都跟着做。
阿塔儿也在凃血。庄砚看着他的脸,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庄重。他这样一身黑衣,腰挎弯刀,脸涂兽血,仰面瞧着,像天神一样萧肃凛然。
随后大家都牵出了自己的马,都准备开始了。哥里达也牵来了阿塔儿的那匹黑马“沙丘”。
这时庄砚看到那些准备上马的男人纷纷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郑重地交给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
她正不解其意,一支金箭便已伸到了自己面前。她未及反应,愣愣地接过来。一细看,那箭尾上刻着他的全名“柯格阿塔儿”。
“这是什么?”她问。
“把它收好了。谁问你要都不要给。”他微笑着说。
为了这支金箭兴高采烈跑过来的雪蜜黎看见了这一幕,气愤地说:“阿塔儿哥哥,她怎么有资格持有你的金箭!”
这一嗓子嚷嚷,又引来周围的一片侧目。
大家都愕然了。阿塔儿竟然把北小王金箭给了那个外族女人!
这金箭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古时候在狩猎中就流传下来的传统。因为狩猎猛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男人在出门前,都要留一支箭给自己的妻子或是**,表示自己归心似箭。后来这种习俗又沿用到了战争当中。这男人把箭留给谁,就表示他心里爱着谁,牵挂着谁,也希望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那个人总是同样牵挂着自己的安危。
庄砚不明白这赠箭仪式的由来,可雪蜜黎当然是懂的。按理说,这支金箭理应由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保管,可是却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奴夺去了。这让她如何收得住脸面!
阿塔儿却并没有搭理她,一伸手招来阿部:“你照看庄砚。”说完跨上马背,和别人一起呼啸而去。
雪蜜黎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她伸手就去抢夺庄砚手里的金箭。庄砚虽本意不想要这金箭,但有人到她怀中来抢,她却还是本能地双手护住了箭抱在胸前。
阿部连忙伸手拦下:“雪蜜黎公主,不可这样!”
雪蜜黎叫道:“这金箭本就该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阿部上前一步将庄砚护在自己身后,张开手臂挡在前面,说:“雪蜜黎公主,金箭给谁是小王自己选的,你何必和庄姑娘过不去。何况这里这么多人,若是闹开来,丢的却不是小王的脸。”
雪蜜黎愤怒地拿鞭子一直阿部:“阿部,你是我赤黎的勇士,为什么却护着一个同朝女人?”
阿部也正声说:“公主错了,并非阿部护着她,而是我们小王护着她!”
庄砚四下看看,从刚才开始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由阿塔儿做出来,所有人又都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
雪蜜黎感到确实不好再闹下去,拂袖恨恨地说:“阿塔儿他不能每次都这么对我!我绝不善罢甘休!”说完转身离去。
阿部见她走远,回头对庄砚说:“姑娘没事吧?”
庄砚说:“这箭……有什么特别的吗?”
阿部一笑,说:“要说特别,其实也只是我们这里的一个风俗而已……姑娘还是去问小王吧。”
庄砚便不再追问。
见阿部走开了,无霜忿忿不平地说:“小王喜欢的明明是我们家姑娘,倒是她在那里不知羞耻地到处嚷嚷。”
“住口。”庄砚轻声训斥她。叫别人听见,还以为她在跟雪蜜黎争风吃醋呢。她哪有想法跟她去争什么阿塔儿。
无霜委屈地说:“姑娘,小王那样英俊威武的男子,天底下哪有女子不倾心爱慕的。小王那么喜欢和宠爱姑娘,姑娘却……”
庄砚抬起眼看着她。无霜察觉到她凌厉的眼神,终于识趣地闭了嘴。
无霜是见过那一晚的血腥杀戮的,可是连无霜都觉得被他宠爱是一件无比荣耀、可遇不可求的事情?那么其他人一定更是这样想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同朝女奴,被他们无比尊贵的小王宠爱着,简直就是天大的福气。可是她却如此不识趣,毫不顺从他,还处处让他生气。可见她是该死一万次的。
她开口说:“无霜,你觉得像我们这样被软禁在赤黎人的地盘上,不得自由,不得回家,无亲无故,任人白眼,是阿塔儿对我们善意的恩赐吗?”
“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无霜急着想辩解。
“我累了,我们回去吧。”庄砚打断她的话,转身想离开广场。
阿部在不远处看见,急忙跑过来说:“庄姑娘,现在不可以离开的。”如果一个女人半途离场而不等她的男人回来,那便是不爱他的表示。当这个男人回来的时候,别人都有**迎接,他却孤身一人,会很没有面子。
若是阿塔儿会来却发现庄砚已经先行离开,不知道又要生多大的气了。
“我累了。”庄砚淡漠地说。她不懂这些习俗,也无暇顾及。无霜的话激起了她心头无比强烈的反抗意识:就算他把她拘禁在这里一辈子又怎么样?哪怕是死,她也不会让他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