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觉得很奇怪。自那日宝瓶王来过之后,姑娘一直不言不语,脸上也不见了前一阵子的欢欣神色,却反而总是默默地出神。偶尔拨弄两下琴弦,却也破碎得不成曲调。南书去问了几次,可是却越发地不知所以了。
南书有些担心,小王还有十来日便应该回来了,婚礼的事宜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可别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岔子才好。
南书从别处听说过一些小王和姑娘从前的事情。听说姑娘从前是小王掳来了,小王为了她也惹出了不少事情,其他的也打听不到什么了。小王的行辕上下口风极紧,虽也有人不喜欢姑娘,但却没人敢在人前背后说三道四。
这次跟他们去同朝,南书倒是看得明白。姑娘明明已经落在那个同朝将军的手里,小王竟然不顾自己的安危执意要去救她。不要说他是赤黎举足轻重的人物,便是寻常人家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样?而姑娘对小王愿意生死相随,也令她意想不到。
可是如今两人大婚在即,眼看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要终成眷属了,姑娘现下到底是怎么了?
这天早起,秋阳正好,只是风有些大。庄砚唤来南书,取出一堆刺绣的花样子,让她给晨曦阏氏送去。
待南书走了,庄砚换上一身普通的衣衫,从卧榻后面取出前一夜收拾好的行李。她掀开枕头,取出枕下用红布包着的金箭,细细看了看,想了又想,将它也收进了包裹里。
这包裹实在是简陋,只有两件换洗的衣服,一把碎银子而已。
要去哪里,庄砚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庄砚不知道。
她不想阿塔儿因为她失去那么多重要的东西,镜花水月的梦,她也做累了。他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能自己走到硕桂,去投奔那里的眉生。以后的事,等离开这里再说吧。
她提着包裹,愣愣地看着案上的瑶琴。留给他做个念想吧。他们总算是,相爱一场。
庄砚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即将成为他们的婚房的帐篷。里面已经布置得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可是,这些本就不该属于她。这些只是别人高高悬挂在天上的幸福,偶尔映在了水中,让水边的她以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已。
庄砚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为了避开行辕入口的卫兵,她从侧面走出去。没出多远,远远看到大队人马旌旗猎猎迎面而来。
庄砚暗下叫苦,连忙转身想躲开。
却被最前面的人看到了,大喝一声:“什么人在北小王营地周围鬼鬼祟祟?!”说着快马加鞭飞奔而来。
庄砚听出这是哥里达的声音,提着行李僵住不动。他怎么回来了?
因庄砚换了极普通的衣衫,哥里达从身后未看出是她。只见他飞奔到庄砚身后,跳下马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扭过身来一看,这才认出是庄砚。哥里达大惊失色,立刻像被开水烫了一般地弹开手,对她单膝跪下:“小王妃!哥里达冒犯了!”
他心里犯着嘀咕,这个时候她怎么穿扮成这样在这里出现呢?他抬头看到庄砚手上的行李,疑惑地说:“小王妃这是要去哪儿?”
此时的庄砚耳中已经听不到哥里达的声音,她看着渐渐过来的阿塔儿,呆若木鸡。
他一身黑衣,披着黑色的斗篷,手上提着马鞭,腰上挂着弯刀。
他骑在马上,遮住了身后的阳光,身后是长长的骑兵队伍。阳光在他的身上镶了一道金色的边,宛若天神般神武威严。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庄砚手中的行李。走得近了,又看到她一身素色的衣衫,未施粉黛的脸白寥寥的没有血色。
他下马来,走到她面前。
庄砚觉得心要跳出喉咙了,她手足无措神色慌乱:“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塔儿看着她异样紧张的神色,满脸疑惑地一边接过她手中的包裹一边说:“我早些回来同你完婚不好吗?”说着他抖开包裹,里面掉出两件衣服,一包碎银子,和那支金箭。
阿塔儿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哑着声音问:“这是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干什么?去哪里?庄砚说不出来。她看着阿塔儿英俊的脸,用手捂住心口,觉得里面搅得很疼。
“你趁我不在,想偷偷离开这里?”阿塔儿的脸黑得能挤出墨汁来。察觉到他那一触即发的怒火,一旁的哥里达小心地劝道:“小王,也许有误会……”
“滚!!”阿塔儿大喝一声。
这下哥里达,以及阿塔儿身后的那两排骑兵,包括匆匆赶上来的阿部,全部翻滚下马跪倒在地,脸几乎要贴在地上了。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四周一片死寂。
庄砚觉察到他身上那股久违的危险的气息在慢慢扩散,似乎四周的空气中,都弥漫上了淡淡的血腥气。
“南书呢?”他气势沉沉地问。
话音一出,跪在最末的两个侍卫迅速起身向行辕去了。只片刻,两人便带着南书,连拖带拽地扯了过来。
只见南书被拉扯地披头散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吓得满脸泪水哭着求道:“小王饶命!小王饶命啊!”
庄砚没想到会因此连累到别人,她一把拉住阿塔儿的衣袖哀哀求道:“不关南书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阿塔儿看着她惨白的脸,用力甩开她的手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咬着牙说道:“侍女南书,还有今日营地值守的侍卫,看护小王妃不力……都拖出去乱棍打死!”
“阿塔儿不要!”庄砚惊得脱口而出,下一秒,却被阿塔儿一把扼住了脖子!
阿塔儿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这双顾盼生姿的眼睛里,看到她内心最真实的东西。而庄砚,却因为恐惧而双眼失了神。
没有人敢质疑阿塔儿此刻的决定。南书哭喊着被那两个侍卫拖走。
空旷的草地上,除了渐渐消失的哭声,便再没有任何声音。
被阿塔儿扼住了咽喉的庄砚渐渐呼吸困难。自从她成为他的人之后,便再也没见他露出过如此刻这般狰狞可怕的表情了。她暗暗想,也许他会杀了她。
阿塔儿看着她渐渐青紫的脸,双眼迷满了泪水,却一丝求饶的样子都没有。他觉得心疼得厉害。这个女人,这个让他付出了所有心力的女人,他为了她可以背叛祖先,可以放弃荣耀四海为家,但凡她笑一下,他都觉得如漫天飞花吹雪如满天繁星闪烁。可是为什么却总是抓不住她。她在他的心尖上来去从容,可是他却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抓不住。
阿塔儿突然间觉得很愤怒。既然一直都没有把心交出来,又为什么要骗他!骗得他去信她,去不顾一切地爱她去容忍她!她骗得他好苦!
想到此,阿塔儿的心头涌上一阵狂轰滥炸的疼痛感,手下却无力再掐下去。他轻轻一推。
庄砚狠狠摔在了地上。
浑身摔得生疼,她也没有哼一声。
阿塔儿见她沉默不语,也不解释,也不讨饶,和前阵子温言软语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更加愤怒了。他探下身去,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了庄砚的鼻尖。
他压抑着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问:“为什么?”
庄砚的心里响起了雪蜜黎的那句话:“你真是太自私了!”这句话一直震得她心里发颤。她从没有想过、或者从来都可以忽略不去想,他到底为自己付出了多少。不爱他时,不稀罕去知道;爱上他了,想要成为他的惟一,不愿意去知道。可是在这一刻,庄砚的心里无比明澈。她只是个身如浮萍没有了家的女子,他这样一个男人,他是那样丰神俊秀神采飞扬,他不能为她放弃一切输得一无所有。
其实她都无所谓的。流落到哪里,她都无所谓了。
可是他应该留下。
失去家乡的感觉是很痛苦的。
他应该留下。
想到此,庄砚轻轻说:“我不想嫁你,你是胡人……”
“胡人?”阿塔儿呆住了。快四年了,到了现在,竟然是这样一个理由。
他从地上捡起那支金箭,对她说:“胡人的爱,比你们汉人卑微吗?我这个胡人,可以把这支金箭,和我的心,我的未来,我的一切都给你这惟一一个女人!你们汉人可以吗?庄砚……这不是真的理由……”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因为心寒,他说话时,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庄砚依旧轻轻地,却无比寒冷地说:“就是这个理由。你能给我什么?我想回同朝去,你能同意么?”
在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阿塔儿猛地站起来,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真的想大笑。真好笑,太好笑了!这天空,这草地,此刻茫茫天地间的一切生灵,都可以为他见证,见证他人生中最悲惨、最耻辱的一刻!
他苦心经营,小心算计。他自得了她,患得患失,步步为营。他敬她,惜她,爱她,怜她。他为了她呕心沥血无怨无悔。
到了最后,只得到她一句“你能给我什么”!
哈哈,真是太可笑了!他是堂堂北小王,叱咤疆场的北小王,马蹄所踏之处哀鸿遍野的北小王!
竟然被这个女人,玩弄在鼓掌之间!
他笑,他笑自己瞎了眼,昏了头。他笑自己竟然为了这个女人,要把自己的一切都舍弃掉!
这笑声那么沉痛而悲怆,听得一直跪在地上的阿部和哥里达紧闭上眼睛,不忍去看他。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女人到了最后,依然还是用同朝人那颗自以为是的心,去看他们赤黎人。
小王这一腔的爱和心血都成了讽刺。
哥里达恨不得一刀刺死那女人。
阿塔儿将金箭用力一折,竟生生折断。
他站在阳光里,面无表情,眼神仿佛冬天里结满冰冻的湖水。他高高在上看着地上的庄砚,将断掉的金箭扔在她面前,冷冷说:“你走吧。”
庄砚抬起头来看他,却被阳光刺了眼。
阿塔儿想起他不久之前刚说的话,“值不值得,我不想多加考虑”。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真是讽刺啊。他背过身,冷冷说:“你真是贪得无厌。小王我已经决定为了你放弃部籍,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可是你……原来竟不值得我这样做。”
虽然这就是庄砚想要的,可是听到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听到他亲口说出“你不值得”,还是心如刀割,疼得她一把捂住心口,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
阿塔儿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忽然语气变得很温柔,说:“庄砚,庄砚啊……”
忽然有一滴眼泪,从他右边的眼睛里落下来,直直地滴落到了草间。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为你,真的什么都做了……我这个胡人,还是对得起你的……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柯格阿塔儿的女人!”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往自己的营地走去。
庄砚默默伸出手,去抚那一丛草。在那草间,抚到一滴冰冷的液体。她心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还是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抬起头,看着阿塔儿渐渐远去的背影。秋风掀起他的斗篷,急急地在身后翻飞,他那高大的身影明明落在阳光里,却阴暗得没有一丝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