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新上的弯月如钩,转眼已近七夕。知其独自站在院子里,抬头默默看着那一抹新月沉思。抓到阿塔儿已经有些时日了,给当今皇上宝惠帝的快报也已经写好,说明他在大安时偶然发现有赤黎王族成员潜入同朝,似要窥探军情,于是一路跟踪,明察暗访,终于在尚州将此人擒获。经查证,此人那是柯格部北小王,身居要职,地位显赫。只凭这道奏章,加官进爵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这奏章知其却一直没有发出去。心里总是沉甸甸压着一句话,“他若死了,我便也跟他去”。
李霖走过来,手里执着早就密封好的奏章,在他身后轻轻说:“将军,这奏章再不发出去,恐怕被地方官捷足先登了。”
知其回过头,默默看着他手中的密卷,说:“再……等两天。”
李霖知道他的心事。从在白鹭堂知其要单独在那儿留一会儿,他便猜到了知其的心事。后来又有好几次他都悄悄看见知其拿着一枚梅花银簪发愣。他比知其年长十来岁,曾经是童不为的副将,不为殉难以后,他便一直随在知其左右。那时知其还小,他便教习知其武艺剑术,将不为曾经教他的,又倾囊相授给知其。可以说,他是看着知其长大的。所以知其的这点心思,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知其心里的矛盾。知其有着世家子弟惯有的傲慢,高贵的出身和显赫的地位决定了知其从来都不可能看得起商贾家的女儿,甚至都不会正眼瞧一下。然而如今正是这商贾家的女儿,却硬生生闯进了知其的心里,血统中的傲慢和天然的情感在他的体内激烈交战,他猝不及防又不知所措。
李霖说:“可将阿塔儿等人押解回大安,将那女子留在府中……”
知其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的脸。李霖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知其见瞒不过他,收回了目光低头轻轻说:“留不住她的。”
李霖小心地说:“将军,这女子……配不上您。阿塔儿可是强敌,岂可为一女子而废国家大义。”
“我知道。”知其伸手接过李霖手里的密卷。竹筒的口用蜡封得很严实。
“可没有一个同朝人,像他那般待我……”耳边又想起了她说这句话时哀伤的神情。
知其在心里嘲笑自己。当时还问她:“若是有呢?”真是不自量力啊,他根本做不到像阿塔儿那样待她。
他也只能对自己鄙夷着,用国家大义的借口,为了自己的前程将她牺牲掉。他和她的父亲、和那些轻贱她出卖她的其他同朝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知其默默看了一会儿,将密卷还给李霖,深吸了一口气,说:“快马送到朝廷吧。这两日准备将他们都押解往大安。”
只一日,知其估摸着奏章已经到了大安,李霖却匆匆赶来。
“将军,大事不好了!”
知其正在月下的花园里独自斟饮,见李霖面色难看,问:“何事?”
李霖喘了口气,说:“赤黎大军压境!距离尚州只有二十里路了!”
知其哗地一下站了起来:“主将是谁?”
“柯格密迪。”
一直尾随着阿塔儿他们的暗卫看到他们落入了童知其部下的网,并没有现身蛮干,而是立刻潜出尚州城进入了硕桂,直接向密迪搬救兵去了。
密迪和下属商议了两天,决定出兵十万救人。
而此时尚州城里只有五千人马。
密迪并不多话,只往城中射了手书一封,说明此番并非要劫掠边境,而是要阿塔儿和庄砚。交人即退兵,否则誓到城破,屠尽城中军民才肯罢休。
知其一下子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城里只有五千兵马,密迪十万大军却来势汹汹。知其深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自己能够压得住的了。于是他连夜上表给当朝皇帝宝惠帝,说明了事情的缘由。
表中写道,赤黎人十万大军逼境,向同朝讨要不日前落网的赤黎贵族。请皇帝务必决心一战,即刻发派援军至尚州。知其必誓死一战。
然而懦弱的宝惠帝在知晓赤黎此番并不是要财要物,而只是要一个人的时候,立刻朱批要知其将人送到两军阵前,以换赤黎退兵,边境安稳。
知其有些失望。他是多么渴望和赤黎人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阿塔儿和密迪的大名,他早有耳闻,哪怕和其中任何一个以死相搏一番,都能一圆他平生的夙愿。可惜现在,只能将一口气憋回胸腔里,让它在自己体内慢慢发酵成失望。
当晚,知其又去牢里看了庄砚。她看着他的面色平静,好像被释放、或者死亡都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他轻轻叹口气,说:“柯格密迪此刻在尚州城外陈兵十万,皇帝陛下下令放了你们。”
庄砚看到他眼中失望的神色,说:“你不甘心吧?”
知其苦笑,说:“不甘心又能怎样。”
庄砚说:“你一定很想和他们大战一场,哪怕马革裹尸而还。”
知其一怔,随后说:“你都懂。”他蹲在他面前,他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伤感地说:“你若是留在我身边多好。哪怕只有几天时间,我便可以像现在这样,和你说一说知心话。可你却是他的女人。”
庄砚没有躲开他的手,只是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她?即使她不是赤黎人的女人,他们的阶层出身也注定他们的命运是没有交集的。他是万众仰慕的世家子弟,而她,只是末流商贾家的庶出。哪怕她现在尚待字闺中,他们也没有任何可能会在一起。
“你和大安的那些小姐郡主不一样。你……你是活的。”
庄砚微微一笑,说:“可是你们这样的王公贵族,需要的只是一樽精美的花瓶来使你们的门楣显得更加光彩,其他的都不算重要吧。”
知其叹了口气:“你什么都懂。我真后悔在大安的时候盯上了你们。”
庄砚突然觉得知其很孤独。虽然他天生贵胄,又少年得志,但是他的一言一行,却透着深刻的孤独——他的心是一片广大而空旷的荒野,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烟。
知其从怀中取出阿塔儿的牌子交给庄砚:“这是他的,你交还给他吧。”
庄砚轻轻说:“其实你期待的和他之间的你死我活是没有意义的。你死或者他死,能证明什么呢?”
知其说:“他死了你会伤心欲绝吧……我死了你会么?还是……会拍手叫好?”
庄砚说:“无辜的人死了,我都会不开心。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着呢?”
知其伤感地说:“其实我……我一路从大安追到这里,一半是因为想抓到他,另一半,却是因为,我想见你。见了一次,就想见第二次,然后又想再见一次……”
他俊秀的脸上蒙着一层阴翳,昔日明亮的眼睛里泛着失落的神色。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不懂,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见到这个女人。她的容貌和气质,在繁花似锦的大安也不过尔尔,为什么偏偏是她,会让他念念不忘。
他不想放她走,甚至想到跟赤黎人说她暴死狱中,就这样偷偷将她扣在自己身边。这个愚蠢的想法令他一次又一次鄙视自己。可是鄙视完之后,脑子里又会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愚蠢的想法。
次日天刚蒙蒙亮,紧闭了数日的尚州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了。片刻,三两个士兵带着阿塔儿、哥里达和眉生出来了。又一会儿,庄砚和南书也被带了出来。
阿部带了一队人将他们接过去,城门又缓缓关上。
阿塔儿将庄砚上下看了几番,确信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才放下心来。一起到了密迪跟前,密迪笑说:“堂堂北小王,竟然也经历了牢狱之灾。”
阿塔儿不以为意地一笑:“运气差了点。”
而庄砚,跟着徐徐撤退的赤黎大军离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尚州城的城墙。却远远看到穿着一身锗红色锦袍的知其站在高高的城楼上。
想起他落寞的眼神,庄砚的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谁说身居高位就一定志得意满呢?人总有自己的软肋。
知其从怀里摸出那根梅花银簪,冰凉的触感让他的心也跟着一颤。就这么让她走了,再想见一面也不知有没有可能。他在城楼上,远远看着她和阿塔儿同乘着一匹马,被阿塔儿稳稳地护在前面,而她,也安享着他给予的保护。他们之间的亲昵是那么自然,仿佛那种亲密的关系与生俱来。
李霖走上城楼,看到知其望着城楼下默默发愣,不禁摇了摇头。这位年轻的小将军此刻很不高兴,但是接下来的消息,恐怕会让他更不开心。
李霖这样想着,走过去说:“将军,老将军飞鸽传书,要您马上回大安去。”
“何事?”知其双手背在后面,依然看着赤黎人渐行渐远的身影。
“陛下要为秀城公主选驸马,今日在朝堂之上,提到您了。”
知其猛一回头,有些吃惊地看着李霖。
李霖也看着他,表情严肃,没有一丝玩笑的神色。
知其想了想,问:“父亲怎么说?”
“秀城公主闺名和嘉,今年十六岁,是孟贤妃的女儿,陛下最宠爱孟贤妃,因此非常疼爱秀城公主。老将军自然是高兴的,认为是天家赏赐的莫大荣耀。”
知其再回过头,已经看不见那些赤黎人的身影了。她在那群人中,也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不见了。知其伸手抖了抖衣服的下摆,对李霖说:“准备回大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