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仍旧是燥热的,微黄的草叶被阳光炙烤过发出淡淡的香气,在这样慵懒的午后让人觉得分外沉醉。薰风习习,吹拂过青绿色的窗纱,撩开少女颈后的碎发。一个小丫鬟手拄着头靠在桌子上打盹,桌上还倚着个扫把。另一个丫鬟手端着茶盘走进来,想叫起她却又不忍,只自己转过身去上茶。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走了两步却又立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如画的场景。
夏枳手持一卷书,细细地读着,眼神热情而专注。眉头时而紧蹙时而飞扬,更显得她眉目如画。夏洐则坐于她身侧,时不时地在纸上挥洒几笔。阳光从窗口泼洒下来,将她二人的周身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将他们与整个世界相隔绝。
忽地,一个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翩翩而入,还未走近,便扬声道,“贤弟,你在这般雅致的地方躲清闲,怎的也不叫上为兄一起?”夏枳略略一想便知道这是哥哥的常提起的同年进士谭悟辕,是个极豪放洒脱,不矜名节的公子,如今一见才知道哥哥所言不虚,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
谭悟辕注意到她的目光,回报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夏枳立刻就羞赧着低下头去看书,只是那些字一个也没有进到她的脑子里。
他忽地大笑起来,那声音是夏枳从未听过的好听,让夏枳忍不住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他的笑容是如此的温润如玉。那样的如星眉眼,俊郎面容必定会让许多少女魂牵梦萦吧。
他拿过她手中的书,神色微微一凛。
“《食医药典》?想不到你妹妹涉猎的书竟如此之广,真不愧你日日叫她女中诸葛。”他的话虽然是对夏洐说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夏枳。
“我的妹妹胜过这世间所有女子。”夏洐轻笑起来,“多亏她是个女儿身,否则白白地被我们这些须眉浊物的身躯给玷污了。”
谭悟辕还欲再说,夏洐却急忙岔开了话题,“谭兄此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谭悟辕面色一沉,眉宇间再不见刚刚的轻狂模样,“你可知道,他回来了?”……………………………………………………………………………………
走在雕栏玉砌的抄手游廊上,可以看到手捧食盒的下人们,喜气洋洋地来往于厅堂之上,念叨着平日里善待下人的大少爷终于回来,全然忘记了更为宽厚和蔼的三少爷。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嫡长子与庶出子孰轻孰重,他们自有分辨。更何况大夫人向来看他们兄妹不顺眼,如今恐怕更是容不下他们了。
夏枳抬眸,看见哥哥如常的背影,仿佛这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她心中欣慰,埋着头走入厅堂,给父亲和大夫人行过礼后便坐在小姐姨娘那一桌。夏洐与谭悟辕则一同与父亲和大哥坐在一处。
见众人落座,大姐含笑着站起来,“今日大哥回来,妹妹心中欣喜,特意备了这些佳肴,为大哥洗尘接风,还望父母兄妹们别嫌弃晴霜手脚笨拙才是。”
闻言,夏枳捡了一口菜送入口中,果然十分美味,夏晴霜十指不沾阳春水,说这是她做的,鬼才相信。
夏晴霜又道,“谭公子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家世富贵非比寻常,不知这些粗拙小菜能否入您的眼。”
谭悟辕并不回答,却面向夏枳,“常听闻夏府三小姐厨艺最是了得,也不知何时能有幸尝一尝。”
话音未落,夏枳便被大夫人狠狠剜了一眼。
“谭公子说笑了,我的手艺不及大姐万一。”她目光如炬,毫不怯懦地迎上大夫人冰冷的目光。“只是妹妹有一事想请教大姐,这道翡翠虾球滋味不凡,究竟是怎么做的?”她唇角微微扬起,挑衅般地望向她。
这……”夏晴霜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顿时引来一阵窃窃私语,她面皮紫涨,道,“这翡翠虾球工序繁琐,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如我回去写给你,可好?”
“姐姐不会是有什么秘方,不肯告诉我吧。”她顿了一顿,“大姐从未曾洗手调羹,第一次就能做的这么好吃,想来这秘方一定万分珍贵吧。”
“好了,”大夫人冷冷道,“今日是你们大哥还乡的好日子,你们快来替他敬酒。”
夏枳倒好一杯酒,款款起身。恰好夏晴霜经过她身侧,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一个不稳,酒撒了半杯,好几滴都溅在了二姨娘身上。
“都快及笄了。怎的还这样冒冒失失的?”大夫人怒喝道。
“无妨,”二姨娘举杯向她轻柔浅笑,眉目和善。
夏枳亦是微笑着望向她,回头狠狠地瞪了晴霜一眼,稳稳走向大哥,她身姿楚楚,盈盈向大哥一福,眼神天真纯粹。
大夫人的眼角眉梢都是掩抑不住的笑意,那样真实的自豪与欢欣让素来讨厌她的夏枳也羡慕起了大哥夏沉。大夫人的父亲是内阁大臣赵同宣,而夏炌当初不过是一个吏部给事中,后来才被主角提拔成从二品吏部侍郎。她下嫁的原因一直是府中人不断猜度揣测的秘闻,然而谁都无法真正说出其中的缘由,只有蠢蠢欲动的流言始终盘旋在夏府上空,从未曾消散。
不过正是她母家的显赫,才让大哥夏沉二十余岁就补上山东郡令这样的肥缺,他这一归来,行事作风,举手投足都大不一样,不由得让夏枳向往起了那些诗中江南烟雨,塞北大漠的迷人风光,她怔怔地望着他黝黑的肌肤,而后者也回给她一个浅淡的微笑,亲密而又疏离。
平心而论,大哥仗义勇敢,胸怀中也尽是对家国的抱负,并不似大夫人般,眼中只有三寸天地,整日纠缠在府中女人们的斗争中无法自拔。
夏枳亦向她敬了一杯酒,礼数十足,丝毫不落人口舌。
“阿枳及笄时我与你父亲一定会送你一份大礼的。”大夫人眼中的温柔一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咄咄逼人的寒意,“及笄了,就可以找一个好夫婿了。
“阿枳还小,不愿意离开父亲母亲,倒是大哥应该早点找一个好嫂嫂,再生一个小侄儿陪我玩多好啊。”阿枳微笑着,水汪汪的眼里满是天真期待。
然而她心中却是一阵阵的冷笑,原来大夫人的第一把刀是要举向自己啊。哥哥不擅诡谲之术,考入进士二甲的这一年多来大夫人明里暗里不知道使了多少绊子,所幸都有先生教导她,这才一一化解,若是将她嫁出去,就等于剪除了哥哥的羽翼,到时候他就真的再也不是大夫人的对手了。
“三小姐说得在理,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几位少爷们的婚事了,”话音未落就被大夫人狠狠剜了一眼,她立即萎顿地缩在椅子上,再不多言。
说话的是四姨娘赵婉芳,夏枳还记得她刚进府时飞扬的模样,只因她生辰时候夏枳为了照顾久病的母亲没有前去道贺,她就带着一干家丁丫鬟来大闹了一场,非要逼着她下跪认错不可。夏衍得知后气得暴跳如雷,非要为她讨回公道不可,夏枳却并不在意,母亲受宠时候她也曾仗着身份地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她被大夫人收拾过就懦弱至此的模样实在是让人瞧不起。
四姨娘膝下无子,说这话也必不是为了夏洐兄妹,那她到底又是有什么企图呢?她想了想,实在是毫无头绪,又觉得如今的四姨娘实在是不足为惧,便不再细想,只细心观察起父亲的神情。
夏炌皱着眉若有所思,接连提起好几个公侯家的女儿,又都自己否决了,大抵是关于孙子的话触动了他的柔肠吧。
“对了,”夏炌紧缩的眉头忽地展开了,“怀远将军家的二小姐很是贤淑,与沉儿你正是相配。”
夏沉几次想张口,又都被大夫人瞪了回去,此刻再也忍不住,“父亲,儿子已经心有所属了,我已经与她许下誓言,今生只娶她一人。”
“哦?”夏炌来了兴致,“是哪家的小姐啊。”
“是我在山东接救的一位孤女,她原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只因流民闯入她家中抢夺食物,还杀了她双亲,这才流落街头。”夏沉提起她时眉眼中尽是温柔,然而这温柔在某些人眼中却成了愚蠢。
“糊涂,我夏家是何等的人家,怎么能容许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做我家的媳妇。”夏炌暴怒,右手夸张地举起,猛拍在案上,连滚烫的茶水溅起了也不自知。
“父亲!阿槐不是来历不明的女子,她是我钟爱的人。”夏沉满脸通红,也不顾夏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住口,”大夫人喝道,“沉儿,你怎么能这样和你父亲说话,快给你父亲赔罪,再别提娶她的事。”
夏沉自知失言,却不赔罪,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窗外,他的眼光里,是夏枳不了解的世界。
爱意,痛苦,期待,徘徊……
还有对一世相守的渴望。
夏炌显然怒到了极点,将茶杯猛地一摔,“滚出去。”
“父亲不必叫我滚,如若您不同意阿槐进门,这个家我也必是不会留的。”说罢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脚踩过茶水,延伸出了很远的脚步。
夏炌被气得大声咳嗽起来,看起来很是痛苦,大夫人慌忙过去抚他的被,手才伸到一半,就被夏炌猛地打落。她的手僵直在半空中,脸上也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死死地盯着地面。
“滚,你们都滚。”
大夫人在这如雷的喝声中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正了正自己的衣服,神情也换成了如常的庄重高贵,头也不回地离开。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也都纷纷站起来,匆匆行礼离开,连大气都不敢出。丫鬟们面面相觑,也不敢收拾破碎的茶盏,慌忙跑了出去。…………………………………………………………………………………………
夏枳缓缓走在游廊上,心中有几分惊惶和疑惑,甚至差点撞上眼前那个来势汹汹的身影。
她抬头,看见夏晴霜愤怒的到绯红的脸颊,几乎要笑出来,却不知这神情更惹恼了夏晴霜。
“夏枳,你当真是长本事了啊。”夏晴霜越说越激动,指着她的手指夸张地晃动着,有几滴唾液甚至飞溅到了她的脸上。
“大姐,”她故作无辜地看着她,“您这话是何意?阿枳不明白。”
“好一句不明白,那我就让你明白明白。”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就甩在了夏枳的脸上,顿时腾起一团红云,嘴角甚至有血珠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