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军将赵鞅近来最闹心的就是,他遇见了一张弓,那弓被一只小手拿住,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最后却一下也没碰到!
倒不是他没能力把弓夺过来,只是弓的主人,那分身形小小的丫头,不是晋国内的普通丫头,而是先君、现君都最为疼爱的女公子妍姬,身份悬殊,自己哪能随意僭越;那弓也不是其他花钱花力就能寻来的神弓能代替的,而是天地九州,独一无二的浑天弓,出手相夺,万一弄折了弓怎么办?
起初小公子姬云飞到访,自己还不信他所言,半信半疑弄了射箭场之约,没想到,九州闻名却无人知其所在的浑天弓,竟然真在公子妍手里!
彼时的春秋,弓箭作为远射兵器,被列为兵器之首,各国都用它装备部队,大量使用于战争之中。两军相遇,先逢其弓,无论是攻守城镇,还是伏击战、阵地战都可以弓箭为利器。赵鞅作为上军将,和其他沙场之人一样,对弓有着绝对的热爱。他手里的穿杨弓就是昔日楚国名箭郎养由基生前所持之弓。养由基善射,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他的弓自然也是世间极品。后来养由基死于吴军万矢之下,吴军感念晋人指导他们陆战之术的恩情,献上穿杨弓,后来辗转,这弓便到了赵鞅手里。
赵鞅往常对穿杨弓是爱不释手,老是与人炫耀,可此时再瞧面前的弓,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嫌弃和叹息。穿杨弓而已,哪儿能和浑天弓相比呢?
赵鞅颇为无奈地摇头。他先前虽没见过浑天弓,可多年的资料研究,只需一眼他就能确认,妍姬手里的肯定是!
浑天弓取材九州之珍品,以恨水边生长的柘木为干,以湘水之南兕牛之角为角,以芝阳山中九角之鹿筋为筋,以龙首山下寒泉之鱼制成鱼胶,以极北冰蚕的天蚕丝为丝,应天理阴阳,顺时而制。
冬剖弓干,平滑细密;春治角,润泽和柔;夏治筋,不纠结;秋合拢诸材,白然紧密;寒冬定弓体,久不变形;再在严冬极寒时于弓臂上涂以色清之漆,漆之干固用以修治外表;之后春天装上弓弦,于太华山巅藏置一年,历时近三年,才有了如今的浑天弓。
干主远,角主疾,筋主深,妍姬在射箭场重现养由基百步穿杨之举,纵然她自小骑马射箭,可总归是女子之躯,下力之体(宋应星《天工开物》有云:“上力挽一百二十斤,过此则为虎力,亦不数出。中力减十之二三,下力及其半。”),能让她做到这样的天地之间只有浑天弓!
思量至此,赵鞅心中瘙痒难耐,在房里坐立难安。
怎么办,怎么才能借来浑天弓几日呢?单独相约妍姬,男女、尊卑有别,绝对不可;叫上姬云飞……
“不可,不可。”赵鞅直摇头。自己好歹也是上军将,怎么能被那么个小孩子拿捏住?他想起前几日姬云飞到府上,开门见山地提出“交易”:赵鞅叫来姬林,云飞就让妍姬带来浑天弓一见。
疑惑而震惊,赵鞅没想到以前不起眼的小公子会突然做出这般异常举动,怀着对浑天弓的巨大兴趣以及对小公子的不懈,他撒了谎。
姬林在军营那么忙,一般消息是理都不会理的。赵鞅明知如此却依然只是叫人给姬林送去了寻常的邀请。他才不想做出什么落人口实、引人猜忌的事,这邀请不过是做做样子,糊弄一下姬云飞罢了。等到妍姬真的带来了浑天弓,赵鞅感到自己仿佛瞬间掉入了宝坑里,被幸福紧紧包围着。直到妍姬带着弓离开,他满脑子都是“下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一次再来,下一次就能碰弓,说不定还能借几天了”的想法,然而那小公子却突然开口,将自己从天际摔进了泥潭。
“上军将如此戏耍于我,以本公子与阿姐的关系,难道还觉着自己能再见浑天弓吗?”
幸福的温度在一刹那冷冻降温,化作一阵冷汗从毛孔里肆无忌惮地钻出来。
“小公子这话老臣不明白。”位列六卿、手握大权的赵氏家主——赵鞅,说话的声音在抖!一般人可能听不出来,但赵鞅自己感受到了,对浑天弓太在意,自己的情绪竟然被这小孩子所影响。
先前夸赞、奉承妍姬,自己不屈的脊梁已经为之折过一次腰,难道现在又要再度折腰——还是面对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儿?
出生、身份、经历……一样一样地缓缓建立起赵鞅的尊严与威望,现下,他的尊严与威望也理所应当地阻止着赵鞅的再次折腰。脸上神情恢复自然,一副不与小孩子计较的模样,仿佛他真的只当云飞在说孩子话。
他将云飞送回的路上,不停地告诉自己:忘了今日,忘了浑天弓。此刻,射箭场之约已经过去两天了,赵鞅对浑天弓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
姬云飞要见的是姬林而不是自己,妍姬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姬云飞胡闹一场直接去军营找人怎么办?这个胆子他是有的,也不会有严重后果。到时候他们兄弟姊妹如往日直接聚在一起,自己要怎么办?还想着下一次见浑天弓,这样的话,还会有下一次吗?
赵鞅一时头疼,瘫坐在席间,突然猛地跳起身,房间里回荡着他的高声疾呼:“去军营!”
有人为权贵折腰,有人为爱欲折腰,天性如此,谁能说不是呢?赵鞅拿出私印,传来家臣胥渠,对其言语几句,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吩咐道:“这个拿好,就按照本将说的,赶紧去训练场请公子林回来。”又吩咐另一人道:“你,赶紧入宫,邀公子妍和公子云飞申时二刻入射箭场。记住,先请公子云飞,务必说明公子林也会到场,然后再去请公子妍。哦不,算了,伺候我更衣,本将要亲自去请。”
不就是折腰吗,今日折了明日再直起来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