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明台议事后,晋侯派大夫籍秦增兵姑莸保护周天子、赵鞅之子赵伯鲁出使鲁国面见鲁侯,并命士鞅主持戒严新绛城。而作为终于正式参与国事的姬林,则负责打探齐国的情况。
妍姬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能见到宋阳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她感觉平时闹腾的叔喜安静了许多,才反应过来发现姬林好几日没来苌烟台了。她在宫道上瞧见过二哥几次,多数时候是和宋阳在一起,行色匆匆,还不忘商议攀谈正事——声音很小,旁人听不见内容,但那认真而严肃的脸直白地告诉了妍姬谈话主题。
她不忍前去打扰。兄妹连心,姬林往日表现得越不在意,自己越清楚他有多想像现在这样堂堂正正的专心扑在政事上,不用遮遮掩掩提防着范氏和中行氏,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表现会令大哥心中异样。为这尊贵而尴尬的身份,姬林已经自我抑制太多年了。
因此妍姬不像叔喜,心中没有因与姬林少聚生出的落寞,反而为二哥高兴。当然,她的苌烟台最近也算不上冷清,文姬终于习惯了没有姬将的日子,从屋子里走出来,老是同姬云飞一道来找自己。
这三人聚在一起,读书、骑马、射箭,日子并不难过,只是妍姬总能不小心感受到晋宫里愈加沉重的气氛......
另一边,八月壬子,归齐质子吕黔一行终于回到了临淄城。他们丁酉日才出发,自然赶不上齐侯癸卯日的诞辰庆典。
吕黔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里做了个算数。自己离开齐国的时候正是夏天,绿树成荫,事物繁茂,如今秋日回国,寒风瑟瑟,万物凋敝,在外共度过四年零一个季度。
秋天的昏时风凄凉,吕黔的心却在发热。不知是身边晏婴一路让他感受的善意为他抵住了寒风,还是此刻守在城门口等待自己归来的世子驹,给这座城增添了几分温暖。
四年时间不算短,足以让两个少年的容貌发生变化,幸亏,四年时间也不太长,不足以让手足深情淡去半分。
兄弟二人紧紧相拥,炙热的胸膛、强有力的心跳、厚实的臂膀叫吕黔一路焦躁不安的情绪霎时稳定,真实感、安全感、归属感如大浪滚滚,温热而狂野地倾注进他长途跋涉冰冷疲惫的身躯。心有百感、腹有万语全堵在嗓子眼,只勉强留着一丝缝挤出“大哥、大哥”的唤声;世子驹比他好不了多少,做了再久的准备,身为世子面对大事再波澜不惊,此刻真情翻涌,亦是难以控制,聪慧如他,一时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世家贵族如此深情,一旁晏婴见着亦是心中感慨。给了二人片刻感怀时间,方才提醒世子驹抓紧时间带吕黔去梳洗更衣,以免误了正宴。
入临淄的第一夜,是欢迎吕黔归来的宴席。
齐侯处正上席,接受着来自吕黔的叩拜。
他打量着吕黔,这是自己四年未见的第六子,现有的几个儿子中最英勇善战的。他曾经很欣赏吕黔,可惜这个儿子命不好,替他人受罪成了质子。那日起,齐侯只当自己少了个儿子,偶尔打听一下他死了没有,谁能想到,那么多次暗杀吕黔都挺过来了,这样看来,老六的命其实还不错。
下方吕黔倒没有久别父亲,要多看两眼的意思。早在入门的时候,他就发现齐侯一点都没变,无需再看了。岁月对齐侯实在太心软,他的时光仿佛比常人要走得慢得多,除了异于年轻人的成熟风姿,只凭外貌根本无法判断齐侯的年龄。
曾经太多次仰望、观察过齐侯,吕黔对君父再熟悉不过。如今既无变化,和心里的模样一样,哪里还需要再看呢。
“苦了你了。”
四个字换四年......吕黔浅笑不语,恭敬行完礼退回席中,得体大方,脸上无悲无痛,但也说不上欢喜。
旋即宴席正式开始,乐师奏起小雅之音,兼有宫人先执长柄饰五彩丝绸的舞具后执旄牛尾而舞。
吕黔在世子驹陪同下,先同席间卿臣一一对饮。七弟公子予也在卿臣之内,不过碍于礼制,他们只打了个照面,一杯酒,几个眼神,吕黔便去寻其他卿臣了。
对饮结束,齐侯先行离开,宴席间交谈多了起来。
凭着以往印象、自身的敏锐和世子驹的指点,举杯交箸之间,吕黔已掌握了田家属于仲己党、拥护公子骜,鲍氏是燕夫人的人,梁丘、国、高三家死忠景公的信息,并知晓了六大家族近年发生的部分大事。
一尖脸长鼻褐衣大臣从晏婴身后穿出,来到吕黔身前,很大胆地上下打量着他,道:“可惜,家父最后也没能见公子一面。”
说话的是田开。世子驹刚和吕黔讲了田家突然改变立场在朝堂主张迎他回来的事,正说着当日朝堂上提出的奇怪理由,没注意田开何时来到了身侧。
田无宇在几日前已经去世了,自然没能见到“想见的”吕黔。田家本在丧期,可以不来这个宴席,可是齐侯念田无宇功德,提升了他的两个儿子,田开为亚卿,田乞为上大夫。作为田家新一任家主,田开到这儿是代表整个田家对齐国的忠诚。
吕黔礼节性地和田开攀谈了几句,和世子驹之前想得差不多,六弟和田无宇之前并无深交,那个奇怪理由纯属瞎编乱砸,田家改主意的事必有隐情。
这事不急于一时理清,他俩静静等待着,终于,歌舞散去,交际了半晚,宴席结束了!
公子予碍于礼制,一晚上都只坐在席上,远远望着世子驹陪吕黔和各位大臣交谈。此刻终于能够自由活动,连着喊“子黔”向他奔去。
一对双生子重聚,又是一个狠狠地拥抱。只是,就算在这样的激动欣喜中,纵然酒后,吕黔仍是发现了吕予想要隐藏的问题。
拥抱结束后吕黔先开口,难以置信地问:“子予,你的腿?”
方才吕予极力想跑得自然些,可是瘸了一条腿,能自然到哪儿去?
“对不起,是为兄的错……”
世子驹开口,吕予即刻打断:“哎呀,不就是瘸了吗,小事小事。今天啊,子黔回来是一等大事,其他都不重要。”
吕黔听世子驹的话,大概猜到了些,可七弟根本不给自己问清的机会,继续讲:“咱们哥三儿啊,今晚时间也不多。母亲还在宫里眼巴巴等着子黔回去呢。走,莫再耽搁,咱边走边说。哎呀,四年了,我这满肚子的话,你们别和我抢,我最小,让我先说。”
他没有话堵在嗓子里出不来的毛病,一张嘴就是滔滔不绝,但他也不是瞎说,的确,芮姬还在飞霞台里等着呢。殿中挂了四年的白纱在六月的时候被她遣人撤下了,宫台已经重新打整了一番。不仅如此,六月里,芮姬还脱下了不祥的素服,穿上颜色艳丽款式新颖的华服,亲自跑到宸极台向齐侯柔声示好,二人破镜重圆。
宫里人也不知道芮姬偏执了四年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只知道庚子对弈后不久,吕予给她送了一块玉,后来她又和世子驹一席谈话,之后就恢复如常了。
那玉有的宫妃专程去看了,并没什么异样,至于攀谈,头两年劝芮姬的人还少吗,世子驹劝她也不是一两次了?众人不解,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说人的心意转变不过一瞬间吧。毕竟,宫里的女人,儿子哪有齐侯重要呢?没有齐侯的宠爱,谁撑得过这漫漫一生?
芮姬重新得宠,那些嫉妒的人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能在背后议论,叹息芮姬薄情,那被舍弃的儿子太可怜。可谁能想到,不过两个月时间,吕黔竟然回来了。
争回了齐侯,又盼回了儿子,芮姬一时更引人嫉妒。
今日宴席,本意热闹欢腾,起初各家都是要带家眷的,可如夫人仲己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后来竟劝着齐侯真将宴席临时改成了前廷之人的正宴。芮姬晓得这显然是仲己的嫉妒心作祟,摆明了不让自己早点见到儿子,偏生自己别无他法,只能眼巴巴在宫里等着。
齐宫中,沿着幼时不知走了多少遍的旧路,兄弟三人终于再次并行。
两旁有些树的树叶已经掉光了,脚步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声音在夜里极响。吕黔听着吕予滔滔不绝,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以前和妍姬一起踩落叶取乐的画面。他走着走着,突然向前踢出一脚,地上黄叶飞起好几片,那样子太像从前,吕黔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妍姬的嬉笑声。
夜色如水,三个俊朗的身影被框进齐宫的寒秋里,竟成了一幅和谐美好而有温度的动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