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姬不顾周折也要来这临淄城,说到底不过三件事,弈棋、观人、学道。
弈棋。身为顷夫人之女,虽没得到母亲指导,暂时达不到顷夫人传说中九州第一弈手的境界,但妍姬的弈棋天分确是遗传了顷夫人,年纪轻轻,棋艺在晋国已是数一数二。初识吕黔与他对弈,不过三局便急得子黔汗湿青衫,发誓再不与她下棋。事后,吕黔说自己棋艺平平,胜了他没什么大不了。天下优秀弈者多出齐国,弈者相博更是多在齐国叔文台,要在叔文台连胜几场才算真的厉害。
妍姬总觉得这是吕黔保面子的说法,毕竟他是战地天才,在战场上从未败过,自然也不愿在其他地方服输。不过弈者必去叔文台一说,她倒是真心同意。
叔文台是诸侯国中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专门的弈棋之所。自太叔文子入齐后,围棋文化便在齐国生了根,弈棋蔚然成风,到了这代齐侯时期尤盛,鲁人孔丘曾当面指出此番风气于君侯朝堂无用,理应废弃。齐侯不为所动,不仅在宫内养有弈人,还将弈棋定为齐国公子六艺之后的第七艺。齐国因此在商贾大国之后又有了围棋之国的别称。
作为九州唯一一个推崇围棋的国家,齐国甚至在每个夏冬叔文台的庚子对弈上,安排世子驹对阵最后一局——传闻齐国弈者除了那些不知名的隐居高人,棋艺第一人当属当今齐侯,世子驹次之——彰显其对弈棋的重视。
齐侯在宫里是见不到了,不过世子驹要参加庚子对弈倒是能见到。子黔,见到世子驹,你就有机会回齐了!还有,等我赢了他你就不能继续狡辩了,乖乖服气吧!
妍姬越想越兴奋,觉得嘴里的脍肉也没那么难咽了。这几日她一顿吃少,一顿吃快,尽量让自己少受些罪。这会儿借着想叔文台弈棋的劲儿,终于多吃了些,对面的仲喜见此也终于舒展眉头,长吐了口气。
天色渐暗,田间农民收作而归,商街贩子收铺而返。临淄街头少见人影,只偶尔远远地有一处微弱的火光。仲喜打着火把,搀扶自己的主子行走在昏暗幽静的城中。路途不远,不至于用马车,至于肩舆,妍姬吃了东西不太想坐,能足行时便足行。
和周遭昏暗相对的,齐国宫殿和叔文台上方已然烧红了天——果然,叔文台还是入夜后更有意思。
除了宫殿,临淄剩下的火把豆脂似乎全集中到了这里,叔文台显出了真正的模样——这本就是齐侯下令修建的场所,入夜后,士人大夫公子之类便会聚集于此,当然,都是年轻一辈,老辈们自恃尊贵,离朝后大多直接回府,不再外出——为了迎接庚子对弈,庚子日前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都是叔文台的弈棋日,此处较平时又更为亮堂。
叔文台大门,妍姬疾步欲进,却被几个仆役挡住。
“淑女止步,此处乃男儿之所,不便进去。”
“哦?叔文台美名在外,这规矩倒没听过。”
“淑女勿怪,若是白日,也是无妨的。但日落之后,女子不得进入,请回吧。”
妍姬没说实话,吕黔以前讲过的,夜间齐国贵族们是叔文台的主角,许多官家女子甚至公子们的妻妾都会到此,但只能女扮男装进去。虽然女扮男装众人都能看出来,可这就是叔文台莫衷一是的事,也就是规矩。
吕黔特意嘱咐妍姬换身男装再来叔文台,她却偏不。
妍姬看不起叔文台的破规矩:贵族女子凭何不能来这贵族专属地?还是说什么时候起女子竟不在贵族之列了?
这不是后世的明清,不是男尊女卑观念深入人心的时代,这是春秋,是礼乐崩坏、奴隶尚存的春秋,在这里尊卑不以性别论,只以身份排。
妍姬心中不满。女扮男装?既然都能一眼看穿,又何必骗人骗己做这个睁眼瞎?你们一起装,我今日却偏要把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道说道。
她伸颈向里看,豆脂燃烧,叔文台内一片光亮,人群之中果然有几位“夫子”身形消瘦,五官柔和,双瞳剪水,自带林下风气——如此美人,你们装作看不见、认不出?妍姬提高了嗓门,向内指去:“女子不得入?那几位姐姐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领头的仆役闻声皱眉,贵女着男装进叔文台是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自在此当差以来从未有人为难。叔文台是什么样的地方,这女子竟敢如此讲话?他虽不满,却仍将礼数做全,脸上看不出异常,平静道:“淑女说笑,明明都是男儿郎,哪里来的女子呢?”
还装!
妍姬不继续和他在那几人是男是女的问题上争辩,声音还是那般大,朝着屋内说:“当年灵公下令,举国之内不得再有女扮男装之事。我本以为我国中人,个个都会遵守,可现在这里不仅有身着男装的女子,还有如此多的贵家子弟佯装不见,灵公之意、祖宗之言诸位都当成了什么呢?”
她说着这话,眼睛一直盯着屋子里面,不看也能猜到仆役脸上的难堪之色。
仆役的身子不自觉僵硬起来,满脸的不自在。
齐国先君灵公在位时,有喜看后宫女子扮男装的嗜好。后来这样的装束流至宫外,全国女子穿男装之风盛行不止,连灵公下令“凡见女着男装者,破其服,断其带”都没能止住。最后国相晏子上书,灵公从宫内女子下手,严令不得着男装才给这件事画上了句号。事后,灵公通令全国,从此严禁女扮男装之举,防止不良风气卷土重来。
如今叔文台的风气和灵公之言背道而驰,只不过往日没人点破,要深究起来,叔文台肯定是站不住脚的。
听闻对方欲拿灵公说事,仆役真急了,不再拘泥于礼数,瞪大眼睛怒斥:“究竟何人?明知这是何地,也知这里的规矩,居然存心来捣乱。”他做了个手势,身后几个仆役见状纷纷拿出棍棒,做出赶人的姿势;仲喜上前以身护着妍姬,妍姬却没看见似的,面不改色仍直勾勾望着人群。
人群深处,叔文台一楼角落里镂空花梨木屏后,一蓝衣男子翘起了嘴角:“我说了她性子差得很,这下把先君都搬出来了,倒真有点意思。”身旁一老者恭敬听他说完,然后起手作揖,转身疾步向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