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登首辅的张居正,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巩固自己的地位,并且利用皇帝年幼这一有利时机,将国家的大权把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一历史机遇,是同样有志振兴国家的徐阶、高拱所不曾遇到的。机遇对张居正似乎格外偏爱。而善于把握时机的张居正,更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巩固地位的关键是要取得皇贵妃李氏的信任。李氏为神宗生母,原籍漷县,本来为裕王府的一名宫娥,隆庆元年(1567年)三月晋封贵妃。神宗即位时年仅10岁,小皇帝凡事都听从母亲。因此,结好皇贵妃李氏,便能取得皇帝支持,巩固首辅地位,总揽朝纲。神宗即位不久,即召见张居正,提出生母皇贵妃李氏的尊号同题,按明代制度,皇后应为皇太后,皇贵妃只能称太妃,明代只有天顺八年(1464年),宪宗尊嫡母为慈懿皇太后,生母为皇太后。所以,即使皇帝生母称太后,也不能加表示尊崇的徽号。但是为了取得皇贵妃李氏的支持,张居正打破了祖制,破例地尊皇后陈氏为仁圣皇太后,皇贵妃李氏为慈圣皇太后,两宫遂无区别。万历六年(1578年),又加仁圣太后尊号仁圣贞懿皇太后,加慈圣太后尊号慈圣宣文皇太后,两宫亦无区别,张居正因此博得了慈圣太后的好感和信任。
慈圣太后笃信佛教,喜作功德之事,京师内外多置梵刹,耗资颇巨。尽管张居正认为,这项数目不小的开支,是无用之费,而且国库空乏,又百废待举,但是为了结好慈圣太后,张居正作了让步,他对慈圣太后的功德之事,多曲从之。万历元年(1573年),慈圣太后修涿州胡良河、巨马河二座大桥,耗银10万两。万历二年(1574年)桥成后,又在涿州建碧霞元君庙,并建承恩寺、海会寺。万历三年(1575年),修东岳庙。万历四年(1576年),建慈寿寺。万历五年(1577年),建慈寿寺。万历五年(1577年),建万寿寺。万历八、九年(1580-1581年)间,在五台山建大宝塔寺。每一处工程修竣之后,张居正都写一篇碑文,对太后颇多颂扬。隆庆初年,江西龙虎山张道人的道号被革去,万历五年,张国祥通过冯保,疏通慈圣太后,遂得复其封号。对于此事,张居正说:“张真人事,委为过举,初时发自慈闱,不毂未敢骤谏。”复张真人封号,无关政体,张居正自然不会因此得罪慈圣太后。
稍违祖制、略费国库银两、写几篇应酬的碑文,换来了政治上的支持,可以说,张居正是精于权变的。孔子、孟子是圣人,他们也讲究权变。孟子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贱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孟子甚至对儒家经典,亦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孔子亦谓“毋必”、“毋固”,“无可无不可”。所以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以其因时达变,“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这些都是张居正所熟悉的。他从小熟读经史,《周易》中讲:“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张居正在政治活动中,灵活地运用了这一深邃的哲理。必要的退却,奠定了他事业的基础。
隆庆六年,神宗生母上尊号后,地位提高了,张居正便请她以太后身份移居乾清宫,亲自教养年幼的皇帝,慈圣太后则将“大权悉委之居正焉”。张居正在世时,一直深得慈圣太后的眷顾,且屡加赏赐。万历六年九月,张居正的母亲赵夫人由司礼太监陪同到京,神宗命太监出郊慰劳,两宫皇太后均派宫中掌事太监造府慰问。随后,神宗及两宫皇太后颁赏赐。神宗和太后慰谕张居正母子,几用家人礼。与慈圣太后的密切关系,她的信任与支持,是张居正政治地位稳定的最可靠的保障。“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
闻名于世的北宋王安石变法,也曾遇到与后宫的关系问题。王安石实行市易法,触犯了后宫的利益。原来宫廷用品由市易司供给,在购买过程中,宦官往往从中勒索商人,行免役钱后,要按市易务规定的市场价格购买,于是宦官与后宫无不言新法之害,以至太皇太后、皇太后流涕上言,以王安石“变乱天下”、“新法不便”等为由,要求罢黜王安石。后宫的反对,是王安石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张居正吸收了王安石的教训,妥善地处理了与后宫的关系。
在慈圣太后的教诲和督责下,神宗对张居正十分尊重,甚至有些敬畏。对张居正或称“元辅”,或称“先生”,或称“少师张先生”,“待以师礼”。
万历四年,发生了刘台弹劾张居正的事件。在张居正处于困难之时,神宗全力支持了张居正。
明朝法帛规定,巡抚为地方的封疆大吏,主管赋役、武备诸事,巡按御史只有察举奸弊、绳纠贪残的监察权。但实际上,巡抚、巡按之职常常混淆,以至职责不清。万历三年,三边总督石茂牮因御史督战太急,仓促进兵,遂至挫败。由于巡按有监察大权,故凌驾巡抚之事,每有所闻。从“综核名实”的角度,张居正感到有整饬的必要。“居正以御史在外,往往凌抚臣,欲痛折之”,“饬院长严加考察”。同时,从用人的角度,张居正也认为,将一方委之巡抚,应当使他们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不受掣肘,便宜行事,才能有所建树。
万历三年,辽东抗击鞑靼骑兵获胜。按制度,应由巡抚张学颜向朝廷奏报辽东大捷,巡按不得报军功,但是巡按御史刘台却先行奏报。刘台,字子畏,安福人,隆庆五年(1571年)进士,是张居正的门生,初授刑部主事,万历初,由张居正推荐,改御史,巡按辽东。刘台奏报军功分明是超越职权。边疆地区巡按牵制巡抚,对防卫尤为不利,所以张居正对此类事情究之甚严,“事小不合,诘责随下”。尽管与刘台有师生之谊,张居正仍不顾情面,拟旨切责其违制妄奏,并引故事绳督之。刘台对此心怀愤恨,于是,在万历四年正月,上疏弹劾张居正。刘台首先指出,本朝自太祖废丞相,二百余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亦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而张居正偃然以宰相自处,擅作威福。然后,刘台逐一列举:张居正驱逐故辅高拱,又以王大臣之狱抵毁之;祖宗之朝,非开国元勋,生不公,死不王,成国公朱希忠,生非有奇功,张居正违祖制私赠王爵;内阁彖宰,本应廷推,张居正私荐张四维、张瀚,张四维善机权,张瀚对首辅唯唯诺诺,竟若簿吏,官缺必请命于张居正,而援引之人,尽为张居正同乡、亲戚、故旧、私恩及他们所荐之人;张居正威福自己,目无朝廷,得一严旨,则曰自己从中调停,方得如此,得一温旨,又曰自己力请而后得之;张居正行考成法,协制科臣,拱手听令;斥逐言官,如余懋学、傅应桢等;为固宠计,献白莲白燕颂,为符瑞虚妄之说;诬陷辽王重罪,以夺其宅;为子弟谋取乡试;起大第于江陵,费至10万,规制拟宫禁,遣锦衣卫官校监治,搜括乡郡之脂膏。“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
刘台的奏疏呈上去之后,张居正愤怒极了。这是他当政以来,也是他当政之时受到的最严厉的攻击。明朝二百余年来,没有发生过门生弹劾老师之事,而且是自己一手提拔的门生。他作为师长、首辅,不便与刘台逐条辩驳。张居正自有处置的办法,以退为攻是他经常使用策略。他知道,当此之时,慈圣太后和神宗都不会因刘台的弹劾而对他有所不利,于是张居正上疏神宗,指出刘台弹劾自己的动机是由于违制奏报辽东大捷遭到切责,又与傅应桢同邑交厚,因究诘傅应桢党与,遂不自安,竟将怨愤发于自己身上。接着便提出“计惟一去以谢之”。张居正提出辞职,他跪在地上,眼泪不住地掉下来,他心中感到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他苦心孤诣地经营着帝国,疲敝已久的国家,困难和问题堆积如山。难于处理的事务、难于协调的关系,更是头绪纷杂,他不曾有过畏难和退却,而要解决这些困难和问题,他不得不动用权威,那便成了擅作威福;他不得不在人事方面处心积虑地作出安排,这便有引进私人、结为党羽之嫌;他献白莲白燕颂,是结好太后、神宗的一种手段,在他那种地位、境遇中,他只能这样做,甚至为了“综核名实”,亦不得不对自己的门生严加申斥。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冀以自己的不懈努力,使国家富裕、强盛起来。但是,他的苦心又有谁理解呢?刘台的弹劾竟欲置他于死地,愤慨、悲伤与担忧交织在一起,他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神宗走下御座,亲自扶起张居正,说:“先生起,吾行逮台竟其事。”并慰留再三。张居正又再次上疏,仍然请求致仕,同时不到内阁办事了。他在奏疏中推心置腹地对神宗说明自己负重处危的境地,“臣之所以必以去为清者,非得已也!盖臣之所处者危地也,所理者皇上之事也,所代者皇上之言也。今言者方以臣为擅作威福,而臣之所以代王行政者,非威也则福也”,所以难逃专擅之讥。“况今谗邪之党,实繁有徒,背公行私,习弊已久,臣一日不去,则此辈一日不便,一年不去,则此辈一年不便。若使臣之所行者,即其近似而议之,则事事皆可以为怍威,事事皆可以为作福,睊睊之馋日哗于耳……使臣常负疑谤于其身,亦岂臣节之所宜有乎?此臣之所以辗转反侧,而不能不惕于衷也”。可以看出,张居正最担心的是神宗的态度,擅作威福是人主大忌,高拱因此而被逐,他担心这些议论不绝于耳,神宗难免为之动心,阿时,他还看到,反对和排挤自己的,不是一个刘台,而是一批人,他们形成一股反对改革的势力,所以自己处在险境之中。神宗又立即下旨慰留,并差司礼太监孙隆前往劝慰,同时降手谕,情辞恳切地请张居正出来视事。张居正所忌怕的不是“实繁有徒”的反对者。而是高居庙堂的神宗,他看到神宗的真诚和毫不动摇的信任,又慨然出来料理国事。
神宗下诏,逮刘台至京师,命廷杖一百,充军边疆。张居正不想把事态扩大,引起一些人的反感,于是他上疏求止廷杖,结果刘台被除名为民。但是张居正对刘台耿耿于怀,后来,张学颜为户部尚书,揭发刘台在辽东受贿事,张居正让辽东巡抚于应昌核查,又让江西巡按王宗载调查刘台家乡,二人都顺从张居正之意,以刘台受贿属实报告,于是刘台被发配广西,其父刘震龙、弟刘国俱坐罪。张居正对如此激烈攻击自己的人,是不会留情的。万历十年(1582年),刘台在发配地与张居正同日而卒。
刘台在奏疏中提出张居正受贿事,就张居正本人言,他看重的是权力和功业,不愿以货利而败坏名声,葬送政治前途,所以他曾一再拒收礼金,他可以自持其身,但是却无法控制住他的家人,尤其是父亲张文明。甚至张家的奴仆,也常常倚仗权势横行乡里,侵扰有司。至于收受贿赂,更是难免的事情。地方官为结好首辅,也想方设法交结张家。例如,荆州有一淤洲,荆州府便让张家来报领,张居正知道这件事后,去函回绝。然而张居正不知道的事情毕竟居多,江陵远在千里之外,他鞭长莫及,张文明一向放荡不羁,在“子为父隐”的时代,张居正又能怎么样呢?张家丰饶的家资也便积蓄起来了。张居正的女儿嫁刘一儒之子为妻,张女陪嫁的嫁妆,珠玉锦锻,盈箱满箧,刘一儒将这些珠宝等物另行封锁,放置别室。后来,张居正家产被尽数抄没入官,刘一儒遂将这些封存的资财交还了张家。
另外,张居正所生活的时代,腐败空气弥漫已久,官员们对职务所带来的额外收益,已习以为常,长久地生活在这种气氛之中,难免使人习惯起来,把不正常的事情当作正常的事情,张居正也不免于环境的影响。辽王被废,辽府成为他的私宅,隆庆六年(1572年),张居正将湖广巡抚、巡按提议为他建坊的工、料折价,充作辽王府之价,结果坊价送到张家,立刻扩建宅第。正如刘台所言,由锦衣卫监办,宅第之中,堂楼华丽,神宗亲自赐名。“纯忠堂”、“捧日楼”,又颁御笔大字二幅,一为“社稷之臣”,一为“股肱之佐”,又对联一付为“正气万世,休光百年”又赐银一千两。皇帝尚且如此,地方官更争相趋炎附势,张居正宅第的扩建,经两任湖广巡抚之手而成,以后,又有人提议为张宅创山胜、建三诏亭、重行建坊表宅,张居正虽一概予以回绝,但是提议者却仍旧力行之,而张居正也没有拿出“整饬纲纪”的勇气和决心,加以纠正。
刘台在奏疏中还提出,张居正为子弟谋取乡试,为此,许诺御史舒鳌以京堂、布政施尧臣以巡抚。对于这一点,张居正难辞其咎。在明代,大臣子弟入仕的途径有二条:一为门荫入仕,大臣建功或任满者,可以荫子,荫子又分为文荫与武荫二种,通常官职不高,高者不过授五府幕僚,出典远方郡守而已。另外一条途径是通过科举考试,由乡试、会试而进入仕途。明代是科举最盛的时代,尤其是明中叶以后,大学士、尚书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所以不仪寒门庶族竞争科举,即使是有门荫优侍的大臣子弟,也宁愿通过科举谋取好的出身、通达的前途。这也是张居正对自己儿子的期望。张居正共有六个儿子: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张允修、张静修。张居正对敬修、嗣修、懋修尤寄予厚望,爱之而帮之,至借用职权,为他们谋取乡试,同时又让他们与沈懋学等才学之士交往,促其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