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课,果如明月所说的那么早。
先给母亲上了香,瞧着佛前的灵位上的顾君氏夫人几个字,顾明珠的眼角依旧忍不住的泛出了一滴泪水:没娘的孩子,万事都只能靠自己了。
前路多艰,当自珍重。
心情虽然沉重,待得拜过灵位,之后听着明月领着一众小尼姑语调平缓,催人欲睡的念经,顾明珠跪坐在佛前,起初还勉强的撑住了拼命往下垂的眼皮,到后来实在是打熬不住,就不由自主的耷拉下了脑袋,小鸡啄米一样点啊点的,瞧着一脸的倦怠。
头往下坠,待得刚刚要进入梦乡,又被真的坠下去的落空感惊醒,往上挺一挺背脊,渐渐又忍不住的困乏----这一幕实在是有些不雅。
佛前,明月看似眼观鼻鼻观心的诵读经文,实则却将至少一半的注意力,放在了观察顾明珠一举一动的身上。
瞧见她这会儿散漫的表现,明月几不可见的勾了勾唇角,脸上带上了一抹冷笑,心里也同时浮起了对自己昨日审慎的一抹轻蔑:说不得,倒是自己高看了她了,即使她是再怎么聪慧的姑娘也好,到底不过是个七岁的奶娃娃,瞧着这乳臭未干的样儿,哪有什么精神风骨?何况,这准提庵就是她的地盘,任是过江龙,到了这儿,是龙也得给她盘着,是虎也得给她缩着!哪有任一个小娃娃夺了她气势的理儿?连这么点儿坚持都没有----就算是心里再不敬神佛,这朝皇帝尊奉佛教,既是到了这庙里,再桀骜不驯的人,总也得做出个样子来,明月也没想到,顾明珠竟能打瞌睡打的毫无忌惮,似乎她是真的对于神佛毫无敬畏之心。
时下的世家子弟,少有如此做派的,明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么快的就抓到了顾明珠的把柄。想起自己先前对她的忌惮,这会儿连明月自己想起来,也实在是谨慎的可笑了。
顾明珠迷迷糊糊的差一点就要进入梦乡,正神智混沌之间,眼前忽然传来了一道略带尖刻的声音:“顾小姐,顾小姐?”她倏然一惊,头脑为之一醒,倏然睁眸,对上了面前老尼一双灼灼的眼眸。
心陡然震了震:自己还是太大意了啊,也是,养尊处优惯了,要熬得苦,哪里有这么容易?
她心生警醒,明月这会儿似是好心,却并未揪着她的错处不放,以之大做文章,只是朝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顾小姐往日只怕不太接触我们佛家的典籍,这会儿觉得枯燥乏味,却也是情理中事。贫尼自是理解,只是在佛前如此,却未免有亵渎我佛之嫌,不如这样吧,贫尼这里有古经十卷,小姐先抄录一二,不求甚解,只盼着小姐能稍有体悟,到时候,咱们再循序渐进的来诵经吧。”
语毕,明月就从身边的小尼姑静心手里接过了几卷泛黄的卷帛,双手捧了,让顾明珠来接。
一旁边,红香已是蹙了眉头,她正待上前说什么,顾明珠却已经若有所思的扬唇一笑,举手接了经卷过来:“明月师太有心了。古人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家中的确不拜神佛,这佛家典籍,如今对我,确是有若对牛弹琴。师太既然‘特意’为我拣选了这几卷……”她在特意两字上格外加了重音,咬文嚼字的厉害,面上却只一片浅笑盈盈,“实在是有心了。这样吧,我先将这些抄录几遍。只是,我却担心抄录途中会遇到一些问题,到时候只怕还是要劳烦师太你们了。”
明月瞧着她答应的一派爽快,虽说话中带刺,只是对她提出的意思,却似乎没有任何推阻的就简单接受了。
她心中有些狐疑:究竟这小姑娘,是不知道她这个建议当中的厉害关隘之处,还是她根本就不在乎?
抄录经文实在是件苦差事,这十卷古籍,已经在庵中藏书处躺了很多年,若不是这会儿突然想起有用,只怕都无人会去翻出来。
因是古籍,有些字号写法和如今已有不同,再加上多有虫蛀蚁蚀,黄锈斑斑之处,辨认起来便愈发的艰难。抄录十卷,这对于一个七岁的女童来说,考验的不但是体力,更是耗费精血。
不管她心里怎么想,明月表现上表现出来的依旧是淡淡的慈悲之态:“那是自然,顾小姐若是不解之处,尽管来问老尼。”
“这却不必了,”顾明珠含笑说道,“师太总领庵中一并事宜,常常打搅,我实在心中不安,不若这样,若有些疑难不通之处,我便问一问这位……恩……静心小师傅?”她似是想了想才想起静心的名字,对上面前小尼姑瞬间灿亮的眼眸,顾明珠微微一笑,“若是静心小师傅也不知答案,到时候再来打搅师太,不知可否?”
明月微微一蹙眉,似是有些不情不愿。
这态度,实则也在顾明珠的意料之中。她说完了这番话,便神色淡然的等着明月的答复,明月有些惊疑不定的多瞧了她一会,最后终于还是咬牙应了。
静心的神色之间顿然显出了十分欢悦:毕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这么就被生生拘在了庙宇里,天性却还是活泼的。更何况,昨日顾明珠的出手阔绰,也让她被压抑了许久的心里生出了十分的羡慕和期盼来:就算得不到,能多看看也是好的啊!
顾明珠就过去拉了静心的手,向着明月轻轻合什:“师太,昨日才和家仆刚刚安顿下来,近几日只怕免不了俗世繁杂,我这便先行告辞,明日一早,明珠亦会早起,前来参拜的。”
明月点了点头,转脸却给了静心一个严厉的眼色,眼中厉光,似在表达“不可以和顾小姐太亲近,要掌握好分寸”这样的意味,对上明月的视线,小尼姑本来干燥的手,在顾明珠手中不由自主的抖了一抖。
感觉到了她对于明月的这种畏惧,面上虽是依旧淡淡未曾动容,顾明珠的心里却对于自己原本的揣测,愈发有了几分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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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妈妈正带着一干小丫鬟整理顾明珠带来的财物,听得唯一跟着她一起前往的红香将事情一一说了的明白,钱妈妈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静心送了她们回到住所,便似乎有着一肚子的心事,匆匆告辞回返,顾明珠还在回味着她的脸色,举止,言谈,这会儿嘴角的笑,就未免多了几分微妙的弧度。
她这样略带漫不经心的表情,落在资历深厚的钱妈妈的眼里,就未免让她多了几分担心。
沉吟片刻,钱妈妈还是开口劝道:“小姐,平日少有见你如此惫懒……便是当真困了,找个托词再回来补眠也就是了,又何必在佛前打瞌睡呢?若是这样的事儿传了出去,外头嘴碎的人难免要对小姐有所诟病。”
顾明珠回过神来,瞟了一眼钱妈妈,在这老妇人眼底发现了深深的担忧。
时下风气如此,从皇帝以下尊奉佛教,对僧侣们多半宽宏,以她如今的做派,若是传了出去……的确对她名声有碍。
顾明珠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她只是不在乎罢了:名声如何,于大局并无助益,何况她巴不得王家那边快快来退了婚事,再说她对神佛并无太多的敬畏之心----这点,倒要归功于某个如今不知在何处的男人。
便是后来答应了抄写经书,亦不因敬畏神佛,而是另有盘算。
瞧着她不以为意,钱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待要再开口劝时,外头传来了小丫鬟的声音:“小姐,邓管事求见。”
顾明珠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
钱妈妈瞧着前院来了人,这会儿不是说后宅事的时候,便暂时住了口,只心里却想着日后还是得就这件事儿劝劝小姐。
于钱妈妈而言,让顾明珠青灯礼佛,她自然是心疼的,只是既然已经到了这儿,她便想着不能坏了小姐的名声,哪怕是面子上,也得尽心顾着。
只这点,却和顾明珠的想法并不一致了。
邓管事入来,一眼就瞧出室内的气氛有些紧张,他在心里琢磨着,表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的向着顾明珠行了个礼,口中说道:“见过大小姐。”
“怎么样?你们都该安顿下来了吧?若东西有缺少,你便和钱妈妈商量着办吧。”顾明珠端坐着受了他的礼,待他直起身来,方才开口吩咐。
语气淡淡的,话里却带着浅浅的关怀,让邓管事心里一暖,对自己此番的来意,愈发有了成算。“小姐,东西倒是没什么缺的,只是前日您收的那叫大毛的小乞丐,他发烧的厉害,咱们带的行装,没带上药品,我这担心,所以才冒昧前来问一下小姐,看看可有什么办法。”邓管事躬身说。
顾明珠闻言一愣:那人发烧了?也是,他昨儿个脸上就青青紫紫的,伤的不轻。她自己前世不也经历过这种事儿吗?当初眼见得全家抄斩,她没有哭;被歹人卖入官妓院,她也没有哭。只是当后来被子彰救下,一到了稍稍安全的地方,得了少少的庇护,心里的那根绷着的弦一松,她自己不也大病了一场么?
想到这儿,她又想起了那日所见的那双眼睛。
明明是不记得长成什么样子的人,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眸却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那样坚韧的男孩子,不知怎的,让她无法克制的挂怀起来。
也许,是因为在他身上,她看到了属于子彰的那些掩藏的很好的苦楚吧。
一念及此,她竟是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来,在旁边桌上拿过帏帽,急急说道:“邓管事,你且先带我去看看他的情况,若是当真紧急,便速速去旁边的桃花村请大夫来看一看,诊金什么的,咱们家自然是不在乎的。”
“小姐……”一旁边钱妈妈欲言又止,她瞧了一眼邓管事脸上赞同的表情,最后到底是忍不住,把顾明珠拉到了一边去皱眉劝道,“小姐,那孩子,也不知一路上经历了什么。前些日子不还听说南方有瘟疫么,也不知他这是不是……感染了时疫,小姐便是派人去请了大夫,老奴也不会说什么,不过,那就已经算是咱们家仁至义尽了,却哪有您自己去看的道理呢?何况那孩子尽管可怜,只全村俱亡,这点,在老奴看来却是不折不扣的天煞孤星。您既然善心大发,非要留着这样的孩子,老婆子我也说不得什么,只这亲近一条,却是万万不能的。”
顾明珠被她拉住了脚步。
她很是耐心的听钱妈妈说完,瞧着她面色焦灼,拉着她的手上青筋膨起,显然已经是用了大力,并且此念极为坚决,她微微抽了一口气,心里觉得有些头疼起来。
她不渝伤害了老人家的一片向着她的心思,只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这会儿却也不到揭露的时候,要说服钱妈妈,着实就让人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