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热茶的功夫,二门外有小厮飞奔来报,说是娘娘的车驾已到了大门口,让内院做好接待的准备。
五娘打点精神,与李长德互相谦让了一回,带着翁府女眷与一屋子仆妇宫人,并肩站在了二门口等待。
那李长德怕是常年的习惯,即便站着,也似乎是微微躬着身,永远一副谦卑恭敬的样子。五娘身量尚不足,挺直了腰看着竟比他高了半个头,但要她做出李长德的样子却是万万不能。微微沉吟,五娘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从位置上稍微显露出了些许的谦让之意。
李长德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却是半分心思也没露。
一时再没话说。片刻后,一辆七彩琉璃马车由两匹高大壮实、毛色水滑的骏马驾驶着驶进了后院。马车较之寻常官宦人家的马车略宽大,车身有皇家标志,以素色绸缎加以装饰,虽不是金碧辉煌,看着却也别有一番低调而奢华的味道。六个妙龄宫装侍女、四个年轻公公分左右随车而行。
及至车停下,侍女上前打开车门,一个小公公快步上前,在车门前以身俯地充当了下马墩。
李长德躬身下跪:“恭迎娘娘!”
五娘收回目光,带着阖府女眷随之一起跪下,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前面看去。一双绣了百子石榴图案的绣鞋缓缓停在了自己面前,却不见声响,心知大娘正在打量自己及内院的环境,摒了心气精心等待。
片刻后,听得大娘温软柔和的声音响起:“都起来吧。”
五娘不敢妄动,待得旁边李长德谢了恩起身,她才依样先磕头,谢恩,然后起身,引着大娘进了主院正房。大娘坐了主位,让了五娘坐了左手第一位的位置,李长德坐了右手第一位的位置,立时便有宫人捧了茶具过来奉茶。
五娘是见过二娘三娘如何行事的,此时见宫人们行事低调而迅速,比之镇国公府更加的秩序井然,暗暗点了点头。
一时碧螺带了六娘过来拜见娘娘,又有出嫁了二娘三娘四娘过来请安,五娘起身,让了四娘坐在首位,二娘三娘随之坐了,五娘便带着六娘坐了末位。
刚刚坐定,两个宫人走到她面前,矮身行礼:“奴婢给两位姑娘问好。”
五娘随手递出两个荷包,却只听得“噗嗤”两声笑,心里一惊,抬头看时,却见两个丫头都是一身水粉宫装,娇俏可人,一个容长脸,眉目俊俏中略带几分英气,一个鹅蛋脸,左边一个深深的酒窝,不说话也带笑,却正是陶笛与竹笙两个!
当下站起身来去扶她二人,说话都激动得发了抖:“竟是两位姐姐!出落得这般青葱水灵,一时竟是认不出来了!”
陶笛笑道:“姑娘才是出落得天仙似的,奴婢两个当年跟着娘娘出门时,姑娘才这么一点大呢。”
竹笙也笑道:“这些年娘娘一直念叨武昌府里的人事,如今一家人在京里团聚,真是太好了呢。”
五娘便大着胆子抬头去看主位上的元春,果见她泪珠盈盈欲坠,注视着自己激动不能自已地样子,略犹豫了一下,还是三两步上前,抱了元春的膝盖,哽咽道:“大姐姐……”
她这一句似引发了元春心中的哀思,俯下身来抱住她,又伸手招来四娘,二娘三娘也自发站了起来靠过去,姐妹五个抱成一团,也不顾满屋的人,哭了个凄凄惨惨切切,急得一屋子仆妇宫人上前劝。
可是劝了这个,劝不了那个。一会儿大娘哭着叫“妹妹”,一会儿又是二娘喊着“大姐姐我好苦”,刚劝得五娘略消停些,四娘又泣不成声地哭“苦命的母亲”,好一番热闹景象!
最后那李德才起身到大娘身边,压低了声音轻劝道:“娘娘还是保重些,难得回一趟娘家,若是哭坏了身子,陛下心疼起来,怕是以后再难出宫了。虽可与**相见,但天家的规矩又岂能如娘娘的意?还是快收了吧。”
大娘这才慢慢住了声,姐妹几个也止住了哭泣,一时丫头仆妇宫人上来,伺候着净了脸,略上了妆,换过热茶,重又坐下叙话。
大娘先问了沙氏的情况,得知并无大碍,便略放了心,却仍担忧地道:“为人子女的,按理该侍奉汤药于床前,只是天家规矩大,若染了病气回宫,却是有愧圣恩,万万对不住宫里那位,真是万般为难,要了我的命了……”说着眼泪又要下来。
二娘赶紧接着道:“大姐姐不必忧心。母亲吉人天相,只是年纪大了长途跋涉过于疲累,将养些日子就是了。家中既有五妹妹侍奉,我们姐妹也少不得日日过来探问伺候,必不会有大碍的。”
四娘也劝道:“姐姐如今身份金贵,确不能过了病气。就是二妹妹,如今有了身孕,也不该多来。家中既有五妹妹,她人既稳重办事又妥当,我们几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娘便笑着转向五娘,道:“倒是有劳妹妹费心了。”
五娘慌忙起身道:“姐姐们这话真是羞煞妹妹了。母亲于我有养育之大恩,承欢膝下,侍奉床前,本就是为人子女之本分,何来费心之说?快别让妹妹没脸了。”
四娘便伸了手来掐她的嘴,促狭道:“把你这个会说话的!”又转向大娘笑道:“往日里在家只见她是个木讷憨厚不说话的,哪知我们姐妹先后出阁一年多,母亲就把她教导得这般能说会道了,如今看着府中人事清清楚楚,安排条条理理,竟是把母亲掌中馈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可见母亲也是个偏心眼的,活该她侍奉床前!”
这话一说,大家便都笑了起来,五娘站在堂下,虽是红着脸,却并无手足无措之态,倒颇显得坦然大方,大娘与那李德才对视了一眼,暗中点了点头。
这一番叙话便到了正午,前院翁老爷着人递了话过来,问席面如何安置,五娘便出去吩咐。
前院席开八桌,招待镇国公世子、徐家二爷,翁同和作陪,一众随容华娘娘出宫的侍卫也都安置上了席面,一并招待。后院则分两处,东跨院开主席,翁家姐妹陪着大娘坐了吃喝叙话,西跨院则同样席开八桌,由碧螺、陶妈妈、阮妈妈等作陪,招待宫里来的宫人们。
那李德才显然是极得主子欢心的,被大娘留了在东跨院主席入座。
这一场下来,五娘便忙了个团团转,待得前后都安置妥当,各色菜肴流水般送入,四娘才出来拖了她进去坐席,“你也歇歇吧。都是自家人,一处两处错了,谁还能怪责你不成?”说着夹了一筷子芙蓉酱鸭丝递到她唇边。
五娘一大早起来打点,到此时是真饿了,也知四娘是真心疼爱自己,便也不客套,张口吃了,待那甜咸的滋味在口中晕开,才想起满屋子都是人,自己这般行为却是失了教养。忙抬眼看去,见大娘含笑看着她,目光柔和温软,透出融融的疼爱之意,竟是有几分出自真心的。到此时她才真心觉出几分亲情,遂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是真饿了,姐姐们见笑了。”
大娘便笑道:“饿了就坐下吃吧。我在家中吃顿饭,哪来那么多规矩?若是要规矩,宫中尽是了,我做什么巴巴地出宫来?”
那边李德才也凑趣道:“五姑娘快别提那规矩二字了。且让老奴今儿也沾沾娘娘的光,在桌上吃一回罢。”
一时众人便都笑了起来。五娘想着绿雪雀舌都是稳妥人,一早准备了,也出不了什么大错,便安心坐下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