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阁位于翁府的西北角上,小小的两层木楼掩映在垂柳绿杨中,透着一股宁静与祥和的气息,蓊郁茂盛的枝叶显示长时间没有人修剪打理,与翁府东南处庭院的花团锦簇秩序井然形成鲜明的对比。
午后徐妈妈进门时,五娘正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做绣活。她早已换了家常穿的暗花白棉裙,素着一张脸,嘴角微微上翘,手上针线走的飞快。
午后煦暖的阳光透过糊了软烟罗的窗子射进来,柔柔暖暖,照在她小小的脸上,衬得肤色如玉,温润生光,脸颊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更显得可爱。
徐妈妈心下一动,便也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她。
翁家女子长的好是整个武昌府公认的,五娘虽才七岁,但大大水润的杏眼,小巧娇俏的唇鼻,白皙如玉的肤色,都已说明了她日后必是个美人。更难得的是这一身如水的安静,似乎不管处于什么环境,她都能安之若素,处之泰然,就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了。
徐妈妈眼睛一转,就看到五娘受伤的左脚包的严严实实,如发面的馒头,搁在踏脚上,垫着个半旧的烟灰紫色团花软垫,垫子上用银丝线绣了大朵的团花牡丹,顿觉一股俗气冲进眼里,便再也看不下去,轻轻咳了一声。
看见徐妈妈,五娘赶紧放下绣活,笑着想起身,徐妈妈忙上前拦住,“姑娘可别客气了。说到底,您是主子我是奴婢,哪有主子给奴婢行礼的规矩?太太要是知道了,还不得赏我一顿板子?”
五娘就势不再起身,脸上陪着笑,心里却忍不住腹诽。大太太屋里的人是受不起主子的礼,但这主子可不包括几个姨娘和庶女。当着大太太的面,哪怕是少了一处礼数,回头也是会让女先生好好教一教规矩的。
叫了雀舌送茶水,五娘就靠在榻上,让了徐妈妈坐到美人榻旁的锦杌上。
徐妈妈也不客气,转身坐了,先问了伤势如何,心里是早就知道没有大碍了的,见五娘回了没事,少不得又嘱咐几句多休息身子要紧之类的话,又看了看她放下的绣活,严肃的脸上就露出一丝笑,“不怪三娘常夸你心灵手巧。不是老奴夸大,以前府里针线上的活计老奴也见得多了,要说绣的好的那是多了去了,但要像姑娘这般绣的有灵气的,老奴还真没见过。看这芍药花绣的如此逼真,乍一眼看去,怕是能招惹蝴蝶了。”
五娘知道她与殷三娘交好,必是殷三娘平日里在她面前说起自己,小脸便慢慢转红,“哪里值当妈妈夸奖?”又从身旁的绣篮里翻出一双软绸制的月白色素袜,递到徐妈妈手上,羞怯地道:“闲来无事时的小活计,知道妈妈不缺这点儿针线,权当妈妈看在我孝敬太太的一片心,日后尽心伺候太太吧。”
那徐妈妈只拿眼看着她,只看得五娘心里惴惴,心知她必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脸上更是如火烧般,心里却是坦然的紧。作为一个庶女,她讨好嫡母屋里的妈妈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倒也不怕她拒绝,只是若她这一招用错了,得罪了徐妈妈,她若在大太太跟前说些什么,给她使个袢子什么的,以后倒是日子难过了。
握着袜子的小手就有些犹豫畏缩地不敢往前递了。
那徐妈妈眼中眸光却一闪,只淡淡地笑了笑,倒是伸手接过袜子,“姑娘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大太太都能放心将内宅的针线交给姑娘,老奴今儿个倒是捡了个便宜。”一边收了袜子一边扫了一眼屋子里站着伺候的丫头,见只是雀舌带着两个小丫头在伺候,却没有碧螺的影子,心知是之前二门处的事让五娘对碧螺上了心,也不说话,只淡淡地坐着。
五娘见她接了袜子,心便先放下了。想来殷三娘递的信儿倒也没错,这徐妈妈因了陶妈妈的关系,在大太太屋里日子必也不好过。再加上之前曾无意间听到陶妈妈与几个心腹的妈妈闲聊,说这徐妈妈本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因性子老实,长的也不错,在大太太怀大娘时,是有意给她开脸做通房丫头的,不料徐妈妈却抵死不从,还铰了头发要出家做姑子去,气的太太差点连胎都没保住。因着徐妈妈卖的是终身契,最后到底也没有出家,太太依然将她带在身边使唤,却好像忘记了为她配门婚事,只是一直留在屋里伺候。这徐妈妈也不急,过了二十看着太太还是没有将她放出去的意思,便自己梳了髻,任着小丫头们叫她妈妈,却是成了未出家的姑子了。这一叫就叫到了如今,真的成了妈妈了。
刚听到时,五娘倒是颇为唏嘘感慨了一番,也暗暗警醒自己万不可逆了沙氏。对自小服侍自己的陪嫁丫头都能这般狠心,收拾几个姨娘和庶女想来是更不在话下了。
虽然她从不相信真会有穿越这回事,但毕竟已经狗血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那就只能尽力让自己过的好一些。在嫡庶等级如此森严的宝庆王朝,她要想过得好,首要的就是先讨好沙氏,最起码未嫁时能过的舒心点,到了要嫁的时候,沙氏也不会将她随便配给阿猫阿狗。
虽是如此打算,但心里难免会生出些无力感。她生来性子就倔强爱较真,前世因这性子在职场上吃了不少的苦,好在环境宽松,倒也不至于生活不下去,但在这宝庆王朝,她原先那性子必定是没法儿生存的。虽然这三年来一直逼着自己改,但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徐妈妈见她不说话,只是淡笑着陪自己干坐,眼看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这五娘也没有露出半点不耐或心急的迹象,心下便暗自惊疑,想起殷三娘说的话来:“你别看五姑娘年纪小,就觉着她不懂事,是个好拿捏的。要说这翁府中最能耐的姑娘,未必就会是那个。”一边说一边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很是慎重的样子。当时还觉得三娘不过是危言耸听,此刻这般看来,以往大家倒都小觑了这个最小的五娘了。
想着来时大太太的吩咐,徐妈妈斟酌了片刻,开口道:“府里的规矩姑娘是知晓的,也不用老奴多嘴。虽则姑娘不是从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如今年纪也小,但太太待姑娘们那是真如亲生的一般,疼到心坎儿里去了的。最怕姑娘们有个什么闪失,真是跟要了太太的命似的。”
五娘低眉顺眼地听着,听到“疼到心坎儿里”时,还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似乎极认同似的,再听到“跟要了太太的命似的”时,脸上就略微露出一些些苦涩与慌乱来,水润的杏眼看了徐妈妈一眼,又怯怯地垂下,却仍是不吭声。
徐妈妈心里就一阵叹息。若换了以前,必定认为五姑娘还是小孩子心态,生怕大太太责骂。但今儿个想明白了殷三娘的话,又对五娘着意打量了一番,见她此刻这番表情,心里却不由得百味杂陈,有些后悔接了大太太这差事了。
虽然她本意就是想来试探这五姑娘的。但,搞不好,她反而是被试探的那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