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坐了会,见五娘只是苦戚着脸,时不时拿眼瞄瞄自己,一张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有话要说的表情,却偏偏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徐妈妈突然觉得心里像猫爪子抓了般的难受。
在五娘又一次拿眼看过来时,徐妈妈终于决定不再忍了,“姑娘是不是有话说?老奴听着呢。”话出口却又后悔了,她平日里也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五娘的小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个彻底,张了半天嘴,到底也没说出个什么。心里却是明白要说到正题了。想来大太太屋里的陪嫁妈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不可能到她一个庶女屋里来闲坐,只为了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
这般想着,五娘的表情就越发做得足了,像极了内急却不能解决的憋屈。只等着徐妈妈一明确,她便会潸然泪两行。
看着她,一股燥气就涌了上来,徐妈妈皱了皱眉,端了茶杯掩饰的啜了一口,眼角瞥见五娘越发的局促不安,脸红得欲滴出血来,心里就忍不住大大地叹了口气,生出无限的无力感,“若姑娘无吩咐,那老奴就先回去了。太太甚是关心姑娘的伤势,还等着老奴去回呢。”既然开不了口,那她就先起个头吧。
见她只是打太极,五娘心里一哂,面上却越发做出苦情无奈的样子,又一次飞快的看她一眼,动了动嘴角,“妈妈……妈妈……妈妈慢走。”又是一副有话未说却说不出口的样子。
徐妈妈的眼角就狠狠地抽了抽,匆匆放下茶盏起身,却是连告退的话也不想说了。
雀舌很有眼色的上前,“妈妈要走了,奴婢送您,多谢您过来看我们家姑娘。”
小丫头打起帘子,雀舌回头,五娘冲她使个眼色,雀舌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一边伴着徐妈妈出了屋子。
“姑娘留步吧。”从主子那套不出半点话,徐妈妈就把心思打到丫头身上,看向雀舌的目光中虽依旧平静,但话语里就多了些探究的味道,“太太很着紧五姑娘的伤势,若有任何异动,还需即时报到枫林院才是。”
雀舌点头,“妈妈说的是。好在伤的是脚,不至耽误了府里的针线,要不奴婢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递了个绣着缠枝月季的白绫缎荷包到徐妈妈手上,“姑娘虽不肯歇着,但奴婢瞧着也心疼,总是要想法子让她多歇着。别的还罢了,大姑娘那件蜜合色纹锦长裙,却是要绣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最是费神伤眼,但满屋子除了姑娘,又没有人能绣得出。还请妈妈在太太面前帮着多担待些,容宽限几日吧。”
徐妈妈心里一动。知府千金下了帖子邀请府中姑娘四月初十过府赏花,据说是新得了几株名品茶花,欲办个茶花诗会,素有才名的大娘元春是必得到场的。大太太得了消息,就开始张罗着给几个姑娘制新衣,大娘的长裙便理所当然的着落在了五娘的头上,除了看中五娘针线好,也是因为她屋里的碧螺也是个针线好的,是大太太特意配了给五娘的。
但如今听雀舌的话音,却是这绣活均是五娘一人所做,那碧螺又在做些什么呢?徐妈妈也就这么问了。
雀舌却露出跟她主子一般欲言又止的表情来,徐妈妈这回不只是眼角抽了,连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姑娘这是什么样子?什么话不能说?当着主子怕冲撞了,难道当着我这个妈妈也不能说吗?难不成主子问话也这般不成?”
这话却是有些重了,雀舌眼角一红,咬着嘴唇背转过身,委屈地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妈妈也别多心了。”抬脚要走,却又似下定了决心般,也不回头,又丢下一句:“若是妈妈不赶急,院子西边角上两株垂丝海棠开的还不错,妈妈不妨去赏赏花再回。”
徐妈妈一愣,眸子里掠过一缕阴霾,顿了顿,终是抬脚往通向西边角上小门的石子路走去。
雀舌回到屋里,五娘正靠在榻上发呆。见她进来,也不问,只合了眼,轻声道:“我累了,想歇一会。”
雀舌便过去,与松萝一左一右扶了她进内室,换了杨桃色绣蝶纹的寝衣,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伤脚,又点上一支安息香,才遣了松萝出去,自己拿了绣花绷子坐在小杌子上,一边做活计一边守着。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雀舌几次伸过头去,却只见五娘睡的酣甜,小小的身子缩在锦被中,只露出头,长长卷翘的睫毛偶尔颤动,如蝶翼轻舞,平时紧抿向下的唇角在睡着时却会微微上翘,仿佛做着什么美梦似的。醒着时的冷沉此时早已消失,只剩了孩童的纯真,越发显得娇憨可爱。
这么来回看了几次,手上的活计就有些做不下去了。她索性收了绣篮,双手撑着下巴,定定地看着睡熟的主子,思绪就飞扬了出去。
这光景,徐妈妈应该看到西边角上的情形了,却没有半点声响。但这般静悄悄处事的风格,却也正是大太太的拿手本事。只是不知碧螺姐姐怎样了。
想到碧螺,雀舌心里便觉得如火油滚过般,更止不住的拿眼睛去瞅床上的小人儿,似想看穿她心里的想法似的。
五娘心里哀叹,一双喷着怒火的眸子一直盯在她脸上,就算她定力再好,也实在是装睡不下去了。翻个身,让自己侧对着床沿,她也不睁开眼睛,懒懒地道:“想说什么就说,说完让我睡觉。”
雀舌一惊,拿眼看去,见五娘依旧闭着眼睛,脸色平静,白皙的脸上带着一抹晕红,仿佛刚才只是在说梦话似的。好在她素日就是个心直口快的,能忍了这半天不做声也真是难为她了,便也不管是不是梦话,径自接了话头说下去:“奴婢只是不明白,姑娘为何要如此对碧螺姐姐。”再怎样,碧螺也是自幼照顾姑娘的,又是曾在姑娘病中伺候过,再怎样也有几分香火情在,怎么能用这种方式让她出府?这以后她还如何做人?
五娘叹口气,雀舌到底是心思浅,碧螺都看透的事情,她却琢磨不出来,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你还小,在这后宅院子里,有些事情不是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得多几个心眼多转几个弯。”
雀舌便瞪了眼睛说不出话来。这晚春阁满院子的丫头,倒是姑娘自己最小,却还好意思说她小?她知道姑娘难,但卖了自个儿的丫鬟给大太太,难道这日子就能好过了?
雀舌还想不服气的顶几句,门外小丫头却掀起帘子禀道:“姑娘,大太太差人来传话,让您赶紧到枫林院去。”
话刚说完,大太太贴身伺候的春桃便走了进来,丢下硬邦邦的几个字:“片刻不得耽误。”竟是连梳洗换装的时间也不给她。
雀舌愕然地望向自家姑娘,却见五娘已坐起身,对上她的眼,露出一个无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