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四娘都未再与五娘为难。在枫林院遇见也好像没有看见般,五娘说话时,四娘也不像平日般接过话头嘲讽几句,就好像她眼前根本没有五娘般。
雀舌对这种情况颇有微词,觉得四娘太过于目中无人,绿雪倒觉得正好,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能过的安生。
“但四姑娘看人的目光比以前可怕了。”雀舌一边顺着丝线,一边做出惊怕的样子来。
五娘笑着看她一眼,换了丝线绣蝴蝶。
绿雪将打好的如意绦子缀上穗子,笑着回道:“还以为你吓得不敢抬头了,还能将四姑娘的眼神看的那么清楚,也不是很怕嘛。”
“谁说的?我好怕的!”雀舌回嘴,想了想,看向五娘不确定地道:“那种眼神……奴婢也说不清楚,就好像……好像……”
五娘抿嘴笑:“就好像绿雪每次见到陶妈妈时的眼神?”
绿雪一愣,雀舌却拍手笑道:“没错,就是那样,有点怕,有点恨,还带着些说不出的复杂的样子。”
绿雪更愣了,看向五娘,“姑娘……”
五娘深深地看了绿雪一眼,轻笑道:“听说你和你哥哥小时候得陶妈妈很多照顾啊。”
绿雪咬了咬牙,看着五娘欲言又止。
那边雀舌却已叫了屋里的小丫头出去,说是要去采海棠花送到各院去插瓶,只留了松萝在门外屋檐下做绣活。
五娘却不再看绿雪,只低了头专心于手上的绣活。
一只蝴蝶堪堪绣完,换了丝线绣瑞草,绿雪坐在绣架对面,帮衬着绣云纹图案,良久后才道:“姑娘,奴婢以后会注意。”
五娘恍如没听见般,用心的比过颜色角度,小心翼翼地下了一针,定好位置,便开始飞针走线,在绿雪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五娘却小声如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没能耐讨回公道之前,如果不能忘记,就必须要学会隐藏,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绿雪一惊,怔怔地看过来,心里再次大骇,竟然……真的是一点事都瞒不过五娘。不由自主的起身,靠着绣架跪在了地上,“姑娘……”
五娘仍是笑着,一副没看见她的模样,直到一朵花绣完,夜已深沉,绿雪只觉得双膝酸麻失去知觉,她才斜过去一眼,轻声道:“起来吧。”
绿雪正惶恐着,听见她的话,蓦然一惊,抬头却看见一双温和的眼,明明是比自己还要年幼的主子,那双眼睛却那么的通透,看得清世情与人心,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当真是容不得半点欺瞒与龌龊。
五娘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着僵硬的肩背,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熔金的光芒在她脸上投射出淡淡的金色,照得脸颊上纤细的绒毛似有若无,眼眸中似也染上了那金灿灿的阳光,透出一抹暖意。
雀舌抱着两枝海棠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一愣,目光在五娘和绿雪脸上打转了一圈,转身又出去了,屋外传来她吩咐松萝去西厢房取花瓶的声音。
五娘这才转头看向绿雪,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快起来吧,我不罚你。”
绿雪却重重地磕了个头,才扶着绣架起身,眼眸中已有泪珠滚动。
五娘递了帕子过去,叹气道:“你向来聪慧,只是到底沉不住气。”待绿雪收拾了情绪,五娘仍让她在小杌子上坐了,端茶喝了几口,才道:“四娘不是大娘,既在她面前露了真性情,就再也装不了痴傻了。”
绿雪一怔,直觉地回道:“那姑娘为何要如此?”
“是啊,为何要如此呢?”落日余光下的笑容浅淡如烟,轻薄,迷离,似是自己也在迷乱中,却又目光一闪,黝黑的眸子凝出一抹无奈与坚毅,“大娘已出手,沙家也搀和进来,再装下去恐怕连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失去了。”到时会落得什么下场,她连想都不敢想。
“姑娘……”绿雪突然觉得鼻酸。她的姑娘果然什么都清楚,也从来都很清楚自己对于翁家的用处,却不得不配合着走下去。
五娘转头看她,笑容里多了一抹释然,“难过什么?我现在还有利用价值,再没人敢轻易对我了。”
绿雪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点头,“最起码像徐府的事情不会再有了。”
“是啊,不会再有了。”五娘垂了眸淡笑,“你我都知道未来是没办法掌控的,一旦那一日真的来临,便不会如徐府这般能轻易躲过。既然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只有面对。但该怎么面对,用何种姿态面对,却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绿雪,我日后需仰仗你与雀舌的地方还很多,你能做到不让我失望吗?”
“姑娘……”绿雪完全愣怔,不敢置信地看着五娘脸上的脆弱与悲戚。
这还是那个让她从内心害怕的姑娘吗?这还是那个即便天塌下来她也觉得能够依靠的姑娘吗?
五娘勾起嘴角,脸上依然是融暖优雅的笑,带着恰到好处的主子该有的疏离与矜持,黑眸处却如被打碎了星子的夜空般,闪闪烁烁着茫然,看过来时眼睑微微敛起,似乎要隐藏住眸子里对未知的不确定感,却越发的透出了心底的脆弱与害怕。
足以让绿雪明白她们的处境,足以勾起绿雪心中同仇敌忾的情绪,并从心里生出认同她一切做法都是正确的感觉。
前世的经历足以让五娘认识到人心的易变与复杂,如何掌握征服一个人的心,不是简单的事。而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完全属于自己的人,不会背叛她,能永远站在她的角度着想的人。
所以她必须时常的敲打这几个丫头。间或交交心,用各种手段将她们与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你能做到不让我失望吗?”五娘笑着又问了一遍。
绿雪直视着她的眼睛,想了想,才慎重的点头,“姑娘放心。陶妈妈当年陷害奴婢父母着实可恨,奴婢时时想着,不觉露了行藏,以后定会小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奴婢定有报仇的一日。”
五娘点点头,眼中是温润的光芒,“你能明白道理最好。你心中或许不平,我时常敲打你,却从未如此对过雀舌和松萝……”
绿雪洒然一笑,双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姑娘说的什么话?雀舌姐姐心思浅,认定了姑娘,便什么事都为姑娘着想,一心把姑娘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松萝在姑娘心中是什么位置,奴婢自认眼不瞎看得清楚。只是奴婢心思重,心里又有太多事情,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难免有时候钻了牛角尖,正需要姑娘提醒,怎么会有不平?”
五娘看她神情坦然,这般娓娓说来竟是没有半分勉强,心知她是真的想开,敛了笑容,郑重承诺:“你放心,到了那一日,我必让你大仇得报。”想了想,又道:“等过些日子我去求了母亲,让你哥哥回主宅来,先放到外院去给程管事打下手,也好让你兄妹团聚。”
“一切听凭姑娘安排。”
这般下来,主仆二人自然又亲近了几分,说起沙氏兄弟与大娘元春,不知会做个什么安排,又想起以四娘的刁蛮却没有丝毫动静颇不寻常,却又猜不出她会如何,只觉得日后行事需更多几分谨慎。
眼见天色不早,绿雪起身出去叫人进来伺候五娘更衣准备去枫林院,雀舌却走了进来,一脸古怪地看着五娘道:“姑娘,方才传来消息,四姑娘订亲了。”
“嗯?”五娘正在整理腰带的手一顿,不太明白地看向她。
“枫林院传来的消息。四姑娘似乎不愿意,正在闹着,夫人已经去了宁远斋,着人过来让姑娘不用去问安了。”雀舌上前为她整理腰带。
绿雪疑惑地看向五娘:“四姑娘怎么会突然订亲?”她们还一心想要找出那个与四娘惠春私相授受的男子呢。
这是大家心里共同的疑惑,自是没人能回答她。
五娘垂头想了想,抬头笑道:“既想不明白,那就到宁远斋去看看吧。”